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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动得简直要跳出来了。
母亲擦擦满脸的汗,望着山下行进着的部队行列,兴奋地笑了。
德强离家半年多了,没有一点信息,母亲也知道军队到处奔波打仗是很难来信的。她见到军队的人,总要打听打听儿子的消息。每次都碰到战士们和气而带点抱歉地回答:
“老大娘,军队里的人可多着啦,不能都认识……”
但她总不灰心,还是见面就要问问。
母亲觉得每个八路军都和自己的儿子一样,家里也有个象她一样的母亲,在日夜思念着儿子。担心他能吃得饱吗?穿得暖吗?衣服破了有人补吗?病了有人照管吗?……一听到枪声,就联想到自己儿子身上,心就不由得跳起来,仿佛每颗子弹都会打到她孩子身上。
母亲把给军队做的每一双鞋,每一件衣服,织的每一尺布,都和给自己孩子做的那样,用出她的最大心血。由于对自己孩子的疼爱,逐渐扩大起来,她爱每一个战士,爱整个八路军。本来妇救会不叫她做军用品,娟子一份就行了。可是她哪能放弃为自己的孩子——那些离家别母的战士们,尽一分力量的机会呢!
姜永泉担任区里的教导员①不在王官庄住以后,母亲就把南屋腾出来,专供军队住。每次来住的战士,很快就跟她熟了。
①教导员——即区委书记。因战时区中队特别重要,是营的编制,区委直接掌握,区委书记兼任其教导员职务。同时党在当时不公开,一般都称区委书记为教导员。
她给他们把炕烧热,补洗衣服。战士们不让她做,她就生气地说:
“你们这些孩子,这是对谁呀!在我这里不跟在你们家一样吗?我的孩子到你们家,不也打搅你们的妈妈吗?快别说了,再说大娘要生气啦!”
战士们看着这位和自己母亲一样亲的老大娘,又感动又亲热,最后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后来妇救会就负起这个工作,保证驻军不用自己洗补衣服。
有次母亲家住了一班战士,就是王东海那一班。其中有一个战士们都叫他小李的战士,母亲最疼爱他了。这青年战士,也真讨人喜欢,秀子、德刚就连嫚子在内,几天就和他亲得比亲哥还热几分。母亲知道他是昆仑县人,父亲被鬼子杀了,他和老娘到处讨饭吃。八路军一来,他就参军了。现在他母亲在哪,是死是活他也不知道。正为此,母亲对他更疼爱些。
小李生了病,母亲无微不至地伺候他,使他很快好了。她由此联想到,儿子在外面生了病是否有人管呢?可是当她看到战士们象亲兄弟一样亲,还有象慈母一样的上级,她的心就宽慰了好些。做母亲的哪个不疼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呢!
军队要走了,这是全村从大人到小孩最难过的事情。
秀子失去惯有的活泼劲,知道害羞地别过脸去,偷偷地擦着眼泪;德刚却紧抱着战士的胳膊,大声地乞求:“快回来呀!还到俺家来住啊!”嫚子不老实地在母亲怀里“鼓涌”①,乱伸着两只小胳膊,大嚷大叫,希望战士们多亲几下她的小脸蛋……
①鼓涌——活动挣脱的意思。多用来形容小孩子在母亲怀里全身不停地活动着,急着寻求什么的表示。
母亲默默地听着战士们的激动告别:“大娘!真麻烦你老人家啦!我们一定多杀敌人,来报答你的恩情!”仔细地看着每张年青的脸,要把每个人都牢牢记在心上。她一直把战士们送出村,站在村头的堤坝上,望着渐渐走远、依然留恋不舍地向后挥手的队伍,直到看不见最后一个影子,她才慢慢地走回家。
夕阳已靠山了。天上迤逦着几块白丝条般的云彩,涂上一层晚霞,宛如鲜艳夺目的彩缎,装饰着碧蓝的天空,和青山绿水媲美,映衬着春天的风光。远远看去,象大雨后山上下来的洪水一般的军队行列,从山根的大路上,浩浩荡荡向村中走去。
母亲怀里抱着、手里携着孩子,一进村,就觉出一种反常的热闹,街上到处洋溢着愉快的欢笑。……
母亲到家天已经昏黑了。一堆战士在院子里,一见她进来,忙迎上来:
“哈!老大娘回来了。”
“呀!老房东来啦!”
“德刚,还认识我不?”
…………
母亲一看,知道又是那班战士回来了,连忙笑着应和着。
王东海走上来,亲切地笑着说:
“大娘,又来打搅你老人家啦!”
“嗳呀!可别那末说。你们再不来,大娘也想坏啦!嗨,你们可真辛苦啦!”母亲转向屋里叫道:
“娟子,娟子!”
“妈,俺姐早出去照料队伍啦!”秀子在屋里回答道。
“哦,那你快烧水。”
“不用啊,大娘!不渴。”战士们齐声谢绝。
“哈,我早在这烧呢!”秀子笑着说。
德刚早和战士们嬉闹起来。他偎在一个坐在小凳上的战士怀里,和另一个战士在玩“剪剪报”。只见他瞪着机伶的大眼睛,握着小拳头,和那战士俩嘴里说着“剪剪报”,各自把手伸出张开。那战士手大有些迟缓,刚伸出一个大拇指和食指,表示“剪刀”,德刚马上就把手握紧——“石头”。“石头”能磨“剪刀”,那战士输了。于是那战士就把手伸出来,另一只手用一个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德刚一打他的手,嘴里同时喊“耳朵”,那战士错指到嘴上,德刚又喊鼻子,他又指到耳朵上去了……这样“鼻子”“耳朵”地喊,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嫚子被这个战士抱着亲一气,那个两手举着逗一回,她还会给战士们唱“小板凳,两边歪,我跟妈南山去拔菜……”的歌呢。
有说有笑,有唱有闹,可把个小院落热闹翻翻了!
母亲正陶醉在欢乐的气氛里,王东海凑近她,兴奋地说:
“大娘,德强我打听着了!”
“在哪?!”母亲象听到春雷。
“在我们团部里。当通讯员。我见着他了,把你家的事都告诉他啦。哈,他可比早先又高又胖了。大家都夸奖他能干哩!”
“哦,好!那就好!”母亲的全身都浸泡在幸福中。
她觉得——不,简直是看见了,经过她的心血孕育,她的奶汁、她的怀抱,她的双手,她的一切一切努力,抚养成人的儿子,现在已和站在她面前的王东海班长那样高大有力了!
晚饭后,母亲要到南屋去,打算把战士们要补的衣服、鞋子拿来,趁夜里做做。她刚走到大门口,就遇到兰子领着一大群姑娘迎上来。兰子眨眨那俏皮的灰色眼睛,笑着说:
“大婶呀,你那班同志住好了吗?”
“没有哩。还在院子里呆着呐。”
姑娘们知道母亲在说笑,就假认真地嚷嚷着:
“好吧,让咱们来安排安排吧……”
母亲笑着把她们挡住,说:
“去你们的吧!等你们这些青妇队来,同志们早累坏啦!
去,快去吧!到别的家照料去。”
其中一个身材苗条、有一双活泼烂漫的黑眼睛的女孩子,认真地说:
“大妈呀,俺们要来拿衣裳洗……”她还没说完,就受到同伴的你推她拉的责备,脊背上还挨了一个姑娘的一拳。女孩子嗳哟叫了一声。
母亲被她们逗的笑得合不拢嘴,指着她们说:
“咳,到底是俺玉子老实,说实话给大妈。好哇,你们这些鬼丫头,还有兰子你这青妇队长,都是一肚子猴,欺负我老婆子哪。我可早看透你们的心思啦。快给我走,再不走我可要发火啦……”
母亲笑着瞅着姑娘们嘻嘻哈哈叽叽格格,簇拥着走了,就转回身向南院里去。她一进门,看到一个光膀子的战士,忽地一下把什么东西放到身后去了,又不自然地笑着打招呼。母亲装作没看到,趁他们让坐时,她一面说:“你们这些孩子就是淘气,”一面轻巧地把他正补着而藏起来的衣服拿过来。
战士们都裂着大嘴,憨憨地笑了。
母亲搜起一些衣服、鞋袜,又说笑一阵,就准备回去,可是忽然一怔。她这才发现少了几个人,仔细一看,就问王班长道:
“啊,怎么小李几个没来呢?”她学着战士们的称呼。
这一问不要紧,战士们都消失了脸上的喜色渐渐垂下了头。
母亲看着发楞,敏感到这是不好的朕兆。她的脸也灰暗下来。
顿时,屋子里的快乐气氛被阴郁的沉寂代替了。
王东海那黑红的脸膛收得挺紧,努力抑制内心的感情,沉重地说:
“大娘,小李和副班长牺牲了!”
母亲的脑子嗡的一声,鼻子一酸,赶忙用衣襟捂着眼睛。
王东海接着从容地说:
“大娘,不要太难过。当兵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流血牺牲!
小李他们死得光荣!死得有骨头!”
母亲怔怔地望着王东海的脸。一个机伶活泼的青年浮现在她眼前。这青年总是眯眯着带点稚气的眼睛笑嘻嘻的,象对什么东西他都喜欢似的。每天早上他最早起床,给母亲担满一缸水,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面还哼着歌儿吹着口哨。他教秀子、德刚唱歌,逗嫚子玩耍……而现在,他却早早地离开了人世。多末短促的生命啊!
母亲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跳动的灯火。柔细的油烟,跟着人们的呼吸越来越快地晃动着。母亲觉得这不是在自己屋子里,而是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她仿佛看到:一个强悍的青年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向鬼子群里杀去;而在另一个不知什么地方,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在绝望地痛哭着……
在这一霎,母亲似乎预料到自己的儿子也会牺牲掉,那老母亲的命运也会落到自己头上。她一时觉得她过多地惦念、爱惜自己的孩子是自私的,不对的,比起别人来自己还好得多为孩子担心的不只她一个做母亲的啊!可是随之又涌来一阵更紧张的感情,使做母亲的她更加痛感到失去孩子的可怕,战争的可怕!同时她并不希望孩子回到自己身边来,她更为清楚地体味到:没有这些孩子在前线战斗,敌人就会打过来残害更多的人,更多的母亲。
学校扩大了,学生增多了,娟子也来了。她的那根被于水笑话过的又粗又长的辫子早没有了,现在留着齐颈项的短发,比以前更俊俏秀丽,越显得好看了。娟子在过去就跟弟弟德强识些字,加上她聪慧和如饥似渴的努力学习,一连跳了好几级,不到一年工夫,她就念到了三年级。只是她太大了,同孩子们搞在一起,站队比别人高出一头来,真有点不好意思。但她下定决心,管它呢,念好书就行!每天早上起来,她同妹妹秀子就上了山,锄地拾柴采野菜,吃完早饭才夹着书去上学。晚上就开会,做拥军支前的工作,一直搞到大半夜。不知她哪来的那些精力,一点不知道累,身体还那末壮,精神还那末好!
这天吃过早饭,娟子到学校来请假,因为接到区上的通知,村干部都要去开会。
王柬芝满口答应,并关照地说:
“嘿,那怎么不行,行。要几天?和谁去?”
“村长、民兵队长和我。今晚上就回来。”娟子回答后,鞠了一躬,走出去。
回到家里,母亲递给她一个包袱——这是给姜永泉做的衣服和给她准备的一小包中午吃的干粮。她伴着村长老德顺和民兵队长玉秋,一块向区上出发了。她多么想看到姜永泉和调到区上当区中队长的德松哥啊!
娟子走后,王柬芝咬着下嘴唇思索了一阵,忙吩咐吕锡铅和另一个新来的高老师去上课,自己领着宫少尼转回家来。
这些日子王柬芝可闹得挺出名。全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