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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强却看到母亲比过去虚弱苍老多了。她走起路来左右摇晃,头发更加苍灰,并出现根根的白发。脸上的皱纹又密又深,背也更驼了些。德强心里又难过又怜悯,也更增加对母亲的热爱和敬意。
母亲的生活还是那样劳苦。她依然是山上家里忙着,来抚养子女。晚上,灯光下,她伴着两个读书的孩子,坐在已发黑色的织布机上织布。嫚子死去后,对她来说是少了一个负担,她不用再抱着孩子干活,但对她精神上的挫折和打击,却远远超出劳力上的减少。由于酷想孩子,痛惜孩子的死,她得了个百药无效的心痛病。
敌人对她的摧残,严重到只剩下一丝生命力没有被夺去的地步。她的牙齿被打坏,硬一点的东西根本不能吃,夜里疼得不能入睡。早在五年前,她月子里受到家破人亡的惨痛打击,就得了腰痛病,加上这次被敌人更大的摧残,她浑身骨节发痛,遇到潮湿和冷天,又酸又麻,象脱了节一样。
母亲极力忍受着全身的痛苦。不用说别人,就是整天整夜和她在一起的孩子,也听不到她的一声呻吟。所有的巨大痛苦带给她的只是紧紧锁上眉头,额上骤然出现一层冷汗珠,习惯地闭着丰厚的嘴唇,那嘴唇两旁的明显皱纹,比任何时间更深更细了!
如果说,糟害了她的身体,是敌人得到的胜利的话,那末敌人所激起的仇恨,比母亲肉体的不幸更要多。
仇恨会使人变得坚强勇敢。母亲易受感动的软心肠,现在变得从不轻易掉下眼泪来。她更不会在看到王唯一倒下去时,还骇然地不希望娟子的枪响了。只要她有机会拿起枪的话,她会一点不慌张地打死所要打死的敌人!
悲愤会激起热烈的爱。母亲比过去更爱她所爱的人。这种爱早已超出爱子女爱姜永泉的范围,现在更扩大了。她家里,成为区、县人员来往的住地。大家称这里是“干部招待所”。区上从交通员到区长,和县上的部分干部,没有不知道冯大娘的。母亲总是热情地接待他们。德刚很知道,若是回家遇到母亲在家做好一点的饭,那准是又来干部了。虽说她的日子过得还是那末苦,逢年过节也不肯全吃上一顿麦面饺子,可是对革命同志,她从不吝啬自己的一切。
做母亲的人都知道,在失去丈夫后,她对大儿子是不隐讳一切的。他就是她的靠山和希望。她把所有的不幸、委屈和灾难,都向他倾诉,从而得到办法、安慰和同情。德强的母亲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呢!她比谁都需要儿子的帮助啊!何况他是不知几年才能跑到她跟前一回呢!但她没有这样做,她甚至没有这样想。母亲不使儿子知道她有一点痛苦。她要使孩子认为她过得很好,甚至是幸福的。实在,她早不觉得自己可怜和不幸。相反,她很自负,甚至感到骄傲!
晚上,街坊邻居的婶婶大娘、叔叔伯伯、姐妹兄弟……都来看望德强。说说笑笑、嬉嬉闹闹,好一阵才走散。最后,杏莉也留恋不舍地告别走出门去了……
德强躺在被窝里,母亲坐在他身旁,在灯下给他补衣裳。母亲静静听着儿子讲述他所经历的种种事故……。讲到难过处,她深深地叹口气;讲到痛快处,她微微地笑笑……德强突然不讲了。母亲抬头看他一眼,见他瞪着眼睛怔怔地望着空中。她以为孩子累了,就温爱地说:
“睡吧。也累啦。明早上还要走。”
德强象没听到母亲的话,转过头看着她一针一线的动作。
夜很静,连风吹动窗纸的声音也消失了,只有蚯蚓的尖细叫声,不时打破沉寂。躺在哥哥身旁的德刚,不知什么时候听着听着睡着了,发出轻细的鼾声。
“妈,我给你引上。”德强见母亲把针凑到眼前,头靠上灯火,好一会也没把线穿进针鼻里去,就爬起来说。
母亲把针线递给他,带笑地说:
“你几年不回来一趟,这次赶上了给我引根线。你不在家谁给我引呢?你妹妹弟弟吃完饭,不是上学,就是去儿童团。
你看,家里还会有谁呢?”
德强引上线,重新躺下,笑着说:
“妈,给你娶个媳妇来,她帮你干活,好不好?”
“哪可太好啦!”母亲知道儿子在说笑,但心里也真有一种高兴冲上来。接着又说:“按年岁,你也该成亲了,妈也该用媳妇啦。唉,我知道你是不会这末做的。你妈也没这份使媳妇的命啊!”
德强不觉红了脸,抿嘴笑笑说:
“妈,你猜错了。我已经找好啦。”
“真的?”母亲半信半疑,紧看着儿子羞红的脸,问道:
“你找的谁呀?”
“妈,你猜吧。远在天边,近在跟前。”德强孩子气地逗着母亲。
“咱村的?”
“是啊。”德强坐起来,紧望着母亲。“妈,你看杏莉好不好?”
母亲一时怔住了,但马上相信这是不会错的。她又有意逗儿子,笑着说:
“哈,她肯到咱家帮我做活吗?”
“妈,你先别说这个。”德强有些着急了,拉着母亲的手,“妈,你到底看她好不好?有什么意见呀?”
“嘿,”母亲又笑了,“看看吧。我说你说帮我干活是假的。
这不摆出来啦?”她又收住笑容,认真地问道: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妈,问你的意见呀!”
“我看是个好闺女。”
德强兴奋地摇晃着母亲的胳膊,激动地说:
“妈,你愿她做儿媳妇啦?”
“哥,我愿她当媳妇!”德刚被惊醒,骨碌爬起来,大声叫道。
德强同母亲都吃一惊。他正要按下德刚,不料又传来话声:
“哈呀!我早猜到杏莉是俺嫂子了。我举两只手,赞个大成!”秀子从西房间,笑着说着走过来。
这下子可把德强羞坏了。他打弟弟的光腚板一下,又冲着妹妹说:
“你们知道个什么!再瞎说,看我揍你。”
“哼!”秀子把鼻子一哼,头一昂,越发挺着胸脯走上前,气壮壮地说:
“呀!八路军还能打人?咱就不怕。”
德刚搂着哥哥的脖颈,挺认真地说:
“哥,你敢打我们的团长,我们开会斗争你!”
全家人都忍不住笑了。
“好哇!”母亲笑得合不上嘴,“你们大大小小都有组织了,哪个也惹不起啦。嗨,你们多数通过了,我这个妇救会员也要服从民主啊!等会你姐姐回来,也叫她补投一票吧!”
一阵阵欢乐的笑声,冲上了茅草屋顶,震撼着泥坯墙壁。
淑花趴在缎子被上哭泣,肥胖的身子,抽搐地蠢动着。住一会,她抬头瞅一眼王柬芝,希望他来理她。
王柬芝在地上来回走着,把烟卷一根接一根地狠抽着,烟灰撒满地面。过了一会,他把烟丢掉,一口气吹灭灯,跳上炕来。
淑花高兴地忙起身迎他,不料被他一把推倒,脸蛋上啪一声挨了一巴掌。
“他妈的!都是你这东西坏的事。谁叫你无辜乱跑来,啊?”
王柬芝怒喝道。
淑花倒不敢出声了。手捂着脸腮,抽搐好半天,才悄声呜咽地说:
“谁、谁知道会遇上人呢……也不是我自己愿留下来……那次你走出去的第二天夜里,我正睡着,猛听枪也响,人也叫,吓得我钻到被窝里连动也动不了啦!谁知八路军来得这末快……”
“你还强嘴!我告诉你不能乱走,你忘啦!?”
“我、我是到那屋去呀,谁想到那毛女人会进来?”她见他颓然地坐下来,象是平静些了,就大声哭着说:
“你杀了我吧!不想法对付共产党,你打死我能有屁用……”
王柬芝真的平静下来。脸上的肌肉动了动,喘口粗气说:“唉!看样子他们有些警觉了。那两个东西真他妈的饭桶,连个王长锁都杀不死……唉!”他懊丧地拍着秃脑门,忽然又显出喜色,把淑花拖过来搂在怀里。“嘿,对不起啦,小奶奶,使你受委屈了。你别怨我,都是为咱们的事啊!你不知道,碰上别人不要紧,偏偏碰上那秀娟!这人可不是好惹的呀!”
淑花眼皮夹着泪水笑了,噘噘着小圆嘴,不以为然地说:
“哼!什么秀娟不秀娟的,看那毛丫头有什么了不起。我就不信,你堂堂这末大人物,倒怕起一个村姑子来啦。看你刚才的样子,象要把我吃掉呢!快躺下睡吧。”
“啊,我哪能吃你呢?”王柬芝亲着她的脸腮,猥亵地说,“你呀,就是永远睡不足。好吧,睡一会,等下我还有事……”
王柬芝早有他的打算。当他发觉杏莉母亲和王长锁参加了救出母亲的事情时,他恨不得马上把这两个越来越靠不住的人处死。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怕自己无法摆脱干系。他要找好时机叫党羽们在外面杀死王长锁;看来除掉这个软弱的女人更容易些,可是把她害死在家里,他王柬芝是免不了要受连累的。为此,他想出一条借刀杀人的诡计,把他们两人私通的关系传出去。他设想,虽是解放几年了,可是多少年来在人们的思想意识中最憎恨的是奸情,无不认为“万恶淫为首”。这件事一传开,准会激怒群众,杏莉母亲最怕人知道这件事情,只要告诉她村里人要开会斗争她,这个极少走出大门的女人准会害怕当众出丑而寻死。即使她不自杀,至少也不敢出门去接近母亲那样危险的人。可是王柬芝失算了,没料到她的悲痛达到了极点的时候会有另一番打算;更想不到共产党的干部对这件事会是那样慎重,使一般人也很少谈论了。可是毕竟杏莉母亲怕丢人,再也不敢出大门了。王柬芝正在想新的办法,真不料使他最感头痛的娟子却出现了,而且被她碰上了淑花。这是给他当头一棒,预感到事情的不妙……
“怎么样,你打算怎么对付呢?”淑花担心地问道。
“只要监视紧,量那两个东西一时不敢说出去。你明天一定要离开……我已告诉老吕,明天一早到万家沟,叫人来把冯秀娟趁早除掉——哪怕冒点险也要干掉她!电报我也译好了,看看上面的意思,站不住脚我就搬走……哦,宝贝!天快亮啦。‘约会’的时间要到了,我发电报去啦。”“嗳呀,急什么的?鸡才叫过第一遍呀。”淑花撒着娇,紧搂着王柬芝的脖子不放手,“唉,什么时候不好‘约会’,偏偏在正是暖被窝的时候,使人不好受。”
“我说过一百次,拂晓人静不会被发觉啊。今天更要加点小心,杏莉那孩子也在家里……”
杏莉翻了一个身,带着粘液的薄嘴唇,巴唧巴唧咂了两下,象是小孩刚吃完糖,还品着滋味似的。她睁开眼睛,微微皱起嘴角,两腮上立时出现了梅花似的酒窝儿——笑了!耳根有点发烧了。她见窗上还是一片模糊,远远传来一声鸡啼,便又合上眼睛,但没有睡去。
她昨晚上回来,在家里没待多久,就跑到德强家去了。对自己的家庭,她愈来愈感到陌生。她母亲变得那末忧郁沉默,而那父亲王柬芝,就会做勉强的皮动肉不动的笑脸,这使她感到不快和厌烦。就连从小带她长大受她敬爱的王长锁,他那种象被吓着的绵羊一样的惊恐不安的神情,也使她很不痛快。
杏莉深深感到,这幢高大华丽的住宅,比起那座低狭的茅草屋来,是多末空虚和阴冷!那茅草屋里是多末温暖幸福,她是多末想跑去永远不再回来啊!
杏莉想着刚才梦里的景况,又幸福又羞涩地笑了。她简直忘记是在睡觉,而真的同德强象两只英勇的鸟,在高山峻岭上,在浩瀚海洋上,在冰天雪地中……到处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