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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面对这个痛哭流涕的老女人,她一点同情都没有。相反,倒是气愤地感到她是那末卑贱,那末难看。母亲看着姜永泉,意思叫他来对付。姜永泉严肃地对老太婆说:
“这个你怪谁呢?谁叫你儿子不争气,当二鬼子的。你想不挂也可以,动员你儿子回来,保证他一点事没有。再说,那是儿童团的事,你找团长的妈有什么用呢?”
“是啊,他大妈!”母亲接上说,“人家是团体,我这老婆子怎么能管呢?你有理找政府去啊!”
“好刘区长啊,”老太婆向刘区长乞求,“你下个令,叫拿掉那灯。我明儿写信叫江子回来。你先叫把灯拿掉吧……”“说得倒容易,”德松生气地抢白她,“空口白话谁信?过去你说什么来?做了吗?没有。我看哪,你倒是先做个样看看再说吧!”
老太婆本想来跟母亲闹一场,不想倒找个没趣。她听出话里有话,怕嚷下去再被人掀出丑来,就咕噜着走了。“哼!”玉媛瞅着她的背影,气忿忿地说,“她还去动员儿子反正,连她儿媳妇参加妇救会她都不依。死顽固脑筋!”
“看样子她儿媳妇倒可以再争取争取,”姜永泉考虑着对玉媛说,“你们还应该多去动员她,据说孔江子还当个小头目,他反正了还可能带动几个人!”
“这倒是该做的工作。”刘区长说,“听说扫荡时她儿子还捎回东西来家。”
“就是嘛。她自己还说是孩子作买卖挣的呢!”德松又对母亲说:
“大婶,对这样顽固的家伙,就该治治她。秀子做得对,很对!”
县上老早就同意姜永泉和娟子结婚。但他俩老觉着工作忙,事情多,所以就拖下来了。现在局势比较稳定,区上又搬在王官庄住①,干部们催,母亲也说,趁过年好时日就把喜事办办吧。姜永泉和娟子也不反对了。大家就准备在年初一晚上,给他们举行结婚仪式。
①在当时的环境下,区的机关经常调换住址。
大家决定的日子,新娘子并不知道。娟子还在外村忙工作。怎么办?
刘区长自告奋勇,他负责写信去叫。
母亲的南屋,打扫得干干净净,拾掇得整整齐齐。屋里的墙面,刷了一层新泥水。炕上换了一条高粱秸编织的席,用白粉莲纸重糊了窗户。小茅草屋焕然一新,亮堂堂的。
花子、玉子和一帮青妇队,还有区副妇救会长玉媛等几个区上的女同志,正在布置新房。
玉子巧妙地用红纸剪成一对嘴对嘴的喜鹊,她双膝跪在炕上,想往窗纸上贴,看呀看呀的,端详了好一会,也没找着合适的地方。她就嚷道:
“你们看哪!俺这对喜鹊贴在哪好啊?”
姑娘们都爬过来,这个说那,那个指这……玉媛瞪着水灵灵的两眼看了半天,抢上去指着贴在窗纸上用绿纸铰成的树枝,忙说:
“呀!贴这好。鸟踏在树枝上,这才好看哩!”
玉子真贴上去了。大家拍手叫好。那对俊秀的小红鸟,衬托在被雪光反射得更加白亮的窗纸上,宛如一对真的鸟双双歇脚在绿枝上。花子带笑地说:
“哎,这不大好看,两个亲嘴呢。咱们八路军早就不兴这一套。”
“咦!这表示两人亲近和好哇。不是真人亲嘴呀!”一位姑娘反驳道。
“哼!谁说八路军不兴亲嘴,我就不信。要是两人情愿呢?我今晚非让俺娟姐和姜同志来一个不可。”玉子眨着眼睛,神气活现地说。又对花子顽皮地笑道:
“妇救会长,你还封建哩!你没真试过吗?”
花子的脸蓦地飞红了。紧接着又象触动了伤口似的,痛楚得眼窝间微微抽动一下,显出青灰的阴影。但纯挚热情的少女们,只顾去调笑,谁也没注意到她的表情。
“哈哈!想必玉子有个情愿的人儿,真来过呢。看她说得多真切呀!”一个小姑娘凑趣地冲玉子叫道。
大家都开心地笑了,可把玉子臊得不行,跳下炕拖拉着鞋就追那姑娘。那姑娘知道抵不过她,转身就向门外跑。只听哗啦啦一声响,大家向外一看……不由得把肚子也笑破了。
秀子兴冲冲地端着一脸盆温水,进来揩桌子,却不料正和小姑娘撞个满怀。水从小姑娘的头一直浇到脚跟,把她过年才穿上的新衣裳湿得透透的。秀子身上也好不了多少。两人对看着,哭笑不得。秀子忙放下脸盆,很抱歉地给她拧衣服,一面说:
“秀真妹,别生气。都怪我冒失。”
秀真本来噘着小嘴,上面能挂个油瓶,眼泪也快掉下来,一听秀子这一说,倒笑了,说:
“不怪你呀,秀姐。”她又朝着笑得抱着肚子的玉子说:“都是她的事。笑,笑,人家死人你坐轿。将来嫁个厉害男人,打扁你这毛丫头才好呢。”
花子走过来,安慰她说:
“秀真,好啦。赶快回家换换衣服吧。看冻着了。”秀真走后,她问秀子道:
“娟子还没回来?”
“没有。”秀子摇摇头。
“真不该,快当新娘啦,还不回来。”一个姑娘有些埋怨地说。
“是啊!”不知玉媛是称赞还是埋怨,“她啊,只顾工作,哪还想得起结婚啊!不知她哪来的那末大劲,不管冰天雪地,风里雨里,黑天白日,她一点也不知累,一点不叫苦。”玉媛说到这里,干脆放下活计,指手划脚地讲道:
“有一次呀,区里召开会议,我们都以为她来不了啦。因为她离区十几里地,一夜下了腰窝深的大雪,路都给封住了。嗨,想不到她真来啦!我的个天哪,你们可没看见,她那时的模样可真吓人啊!你们看,衣服上全冻成冰,头发一动嘎叭一声掉下一大缕——冻脆了啊!简直是个雪人了。那脸冻得乌紫,手都肿了。我们看着都疼得慌,你们猜她怎么着?却笑嘻嘻地说她来迟了呢!”玉媛见大家也都停下手,听迷了。
她就忙动作起来,一面笑着说:
“看,越说越远了。快干活吧,不然新房就布置不好啦。
你们愿听以后再说,秀娟的故事可多啦!对吧,秀子?”
“嗯,不——对了,”秀子见人家夸奖姐姐,又高兴又不好意思地含糊回答;接着又说:
“不用急。区长说,她在天黑前一定会来的。他派人送信说,要她回来有急事哩!”
娟子正忙着领人们去慰问伤员,接到区长叫马上回区——王官庄的信。她把工作交代好,就上路了。在她进家门口以前,真没想到今晚上就是她终身大事的喜日子。她只是同意结婚,却没想到就在今天啊!
自参加工作以来,几个年也没在家过了,都是母亲打发秀子给她送点好吃的来。有时妹妹提着篮子,跑好几个村才找到她。同样,今年她也根本没想到回家过年,就在接到区长的信时,她还是想着回区上有什么急事,并没感到全家聚在一起过节的欢乐。她并不是不爱母亲,不想弟妹,相反,在她看来,正是为更爱母亲,才应该这样去做的。也同样,母亲有时虽有点怨她,当然是想得最厉害的一霎,但母亲从来也没对谁提起过。有时秀子德刚嚷嚷着叫姐姐来家过年,还被她责备了几句。母亲觉得孩子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这可不是母亲无限的宽恕,而是由于母亲真正和女儿有一致的认识。
娟子和姜永泉的恋爱,虽然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但这完全和火热的斗争交融在一起,他们之间简直没有什么温情接触,甚至连两人的手都没有碰过一下。虽是在一个区上工作,但分开的时间比在一起的时间多得多。谁要去战斗,就拿着武器带着战友悄悄地出发了,从没特别告辞过。谁要去工作,就和普通的同志一样,有交的有接的,谈论着工作上的事,走了。但他们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觉得有两个人的力量、智慧、荣誉、耻辱、优点、缺点……在各自身上存在。
星梅的豪放热烈的性情,传染了很大一部分给娟子。当然,在性格上她俩有很大的不同。娟子以她自己的特点,悄悄地强烈地把爱情毫无保留地献给她心爱的人。
赶娟子匆匆地跑了七八里山路来到家,已是上灯时分了。
她一进门槛,“噢”的一声,一大堆人把她接住了,屋子里顿时引起一片欢笑声……一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人往往是这样:自己虽已明知道某种重大的事情必将来临,并也做好了充分准备,但当事情真的到来、特别是突然来临时,总免不了产生巨大的激动。
娟子激动得不知怎么是好。她一见到母亲,象受了欺负似地对母亲说:
“妈!是真的呀?”
母亲瞅着孩子那红嫩的脸,温和地微笑了。
杏莉母亲抱着出生不久的孩子,赶忙挤过来,抓住娟子的手,说:
“嗳呀,快点吧,新娘子!好上轿啦,你还没打扮!‘现上轿,现包脚’也要个时间呀。快来吧!”
这三间小屋,炕上地下挤满了人,后来的都站在院子里。
人群里洋溢着热情的欢笑。
姜永泉和娟子,每人胸前戴着一朵红花,被大家拉着坐在一条长凳上。娟子上身罩着一件新蓝布褂子,下身穿一条小红梅花布裤子。她本来高低不穿这条红裤子,可是杏莉母亲和一些老妈妈一定要她穿,说结亲不穿点红生不了儿子呢。
她拗不过,才红着脸穿上了。
结婚仪式开始了。
司仪念着仪程,先向挂在墙上的毛主席、朱德总司令的肖象鞠了躬。又向母亲鞠一躬。娟子一听新郎新娘互相鞠躬,羞得忙转过身去。玉子叫起来:
“娟姐,你怎么背向新郎呢?是头啊!来呀,咱们教给她吧!”
一帮子青妇队应声拥来,扯拉着娟子,向下捺她的头。姜永泉很规矩地鞠完躬,头正向上抬,正碰上娟子的头被捺着向下低,咚地一声,两人碰个响头。人们大笑起来!
该介绍人讲话时,刘区长装佯地干咳一声站起来,笑着说:
“哈,我是个半拉子介绍人。其实是星梅同志给他俩介绍……”
这句话象一瓢冷水浇到已烧红的铁锅上,母亲的心炸了!她耳朵一阵嗡响,听不到刘区长下面讲的什么。星梅,这个鲜明的影子,又出现在她的面前!好闺女,那好闺女!她爱她的未婚丈夫,是那样热熾的爱!他死后,她的心都要碎了。母亲,她还记得星梅曾说过,她要和娟子一起结婚的话。可是现在,那一对未婚夫妻都在地下了,见也见不到今天的情景啊!……还有,那死去的杏莉,啊,可怜的好孩子!母亲想起她,不由地看看坐在她身旁的杏莉母亲。
她已变成另一个人。那双细眯俊俏的眼睛,又恢复了柔情的光泽,怀里抱着胖胖的儿子,正大口地吞着妈妈的奶汁。她见母亲看她,回奉一个感激而又幸福的微笑……这微笑又使母亲一震!是的,杏莉向来就是这样笑的。啊,一个俊秀的姑娘,还没等她做她的儿媳妇,就死去了!而使她的母亲,得到了幸福!……
母亲的思绪奔放起来,她愈想愈远了。渐渐把七子夫妻、陈政委、老号长、于水、兰子、老德顺……一切人的事情都联在一起了。她再看看屋里每张兴高采烈被灯光辉映得更加红润的脸面。这些幸福欢笑的脸上,象是烈士的鲜血照红的。她凝视着女儿、女婿,他们胸前的红花。那红花象是她的小女儿嫚子戴的被鲜血染红的苦菜花。她似乎看到,那血现在还一滴滴向下淌!
母亲注视着女儿那年青赧红的脸庞,仿佛看到复活了的星梅!她真要扑上去,大叫起来……
“大娘,该你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