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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的房子,紧靠王柬芝的住宅,也是高大的砖瓦房,宽敞的大院子里还种植着各种树木花草。这是王唯一下令全乡出钱出力修盖的。学校的校长和校产的东家都是他乡长一人,收入是属于他自己的。现在王唯一死了,为了团结抗日,民主政府就叫王柬芝当了校长。
原来学校有三个先生,两个男的一个女的。据说那个女的同男的合不来,早在起义之前她就辞职走了。
两个男教员中,一个叫宫少尼的是王柬芝的姑表弟,年青青的爱打扮,留着洋头,镶着金牙,细溜溜的身材,穿的漂漂亮亮,很是洒落雅致,满身风流。前些年他曾跟表哥王柬芝在外面逛过,后来家里死了娘,回来带孝送殡,由于年头不太平没再出去,就被大表哥王唯一请来教学。
另一个叫吕锡铅,是离此五里路万家沟村的人。这人有四十多岁,一副老私塾先生打扮。他那颗长长的头,上面大下面尖,和驴头的形状相仿佛,走起路来头老是向前一点一点的,好象身子担不住头的重量,头老想掉下来似的。吕锡铅往年曾在县衙门里当过书记,后来不知怎么丢了差事,又教开学了。
这两位先生,很快就成为王柬芝的党羽。今晚上王柬芝宴请的客人,就是这两位人物。
王柬芝和两位教员已经吃喝了好一阵子,每人脸上红油油的,眼睛象夏天隔了夜的死鱼的眼睛——红紫紫的。
王柬芝这时转过身来,细眯着左眼,向对面那个脖子已喝红、身穿黑马褂的一位说:
“老吕,你好些了。可是还要注意,一定要做到爱学生,不打不骂,要学生家长满意才行。”
“唉!”吕锡铅委屈地叹息着,摇摇紫红的大驴头,“柬芝,你不知道,这些穷小子真气死人,什么抗日呀,抓汉奸哪,在早先时候,我早打扁他们了。吓,特别是冯德强这伙小子!”
说完仰起脖子喝口大酒,仿佛在吞下他恨的人似的。
“不,吕先生!”那个镶着金牙的年青人,瞪着一双小绿豆眼,讨好地看看王柬芝:“柬芝兄说的对,他们得势的日子不会长,将来有那末一天,我宫少尼……”他把手用力举起,狠狠地攥着黄瘦的条条青筋的拳头,放下时却很轻。“老吕,少喝点吧,不要醉了。”王柬芝说,“明天回家再和万守普碰碰头,看看他们的情形……”
当啷一声,吕锡铅的酒杯掉到炕上,把王柬芝吓了一跳。
吕锡铅瞪起血红的眼睛,凶狠地叫道:
“够……够啦!我不去!我不去求他这个国民党的红人!”
“老吕,你醉了怎的?”王柬芝有些吃惊。
“我……我没醉。我人醉心不醉……”他说着抓起酒壶又往口里倒,宫少尼忙夺下酒壶:
“吕先生,你……”
“好,你们不给我喝我就不喝,我不喝你们的臊尿水,你们也别想叫我去拉磨……我,我命苦啊……”他忽然大哭起来,哭得又是鼻涕又是泪,不管王柬芝和宫少尼如何阻拦,他都不听,呜呜咽咽地说下去:
“我是狗,就只能给人家颠颠跑跑。嘿嘿!我吕大头前些年也在人前站过,衙门里谁不知道我吕书记!我一杆笔一张纸,谁想打赢官司不给个百儿八十块的哟!唉,侖他姥姥,县太爷的小舅子要来,就把我一脚踢开了。
“守普,万守普!当初要我加入国民党的时候,他吹嘘的多好听啊!什么蒋总统的嫡系呀,能升官发财呀……他姥姥的,我丢了差事去找他,他不唯不帮忙,反倒六亲不认了。你们又要我干什么?我不干!我吕大头什么也不干了……”
“你住口!”王柬芝可气炸了,用力猛击桌子,那盘盘碟碟都跳了起来。
吕锡铅猛吃一惊,头脑有些清醒,朦胧着泪眼看着王柬芝那狰狞的凶象,脸上立刻现出恐惧的表情。他象胆小的人闯下大祸似的木呆呆地等候着就要来临的恶果。但是王柬芝瞅了瞅他,脸上现出缓和的神气,亲昵地对他说:
“老吕,以后可不要喝这末多酒啦!要是在这上面坏了事,那可太不值得了!我知道,你近几年很受委屈,可谁没有自己的苦衷和不幸呢!拿我来说吧,为什么城市不住,那样的荣华不享,来到这荒山沟里呢?我受的教育、我的地位不比你高吗?这就叫大丈夫能伸能屈。老吕,想出人头地,就得多为大局为将来着想,‘皮之不存,毛将安附?’这样浅显的道理你还不懂吗?”
“老吕,想必你看到家兄的死了吧?难道还不明白,要让这些穷小子长期当政,共产党得了天下,我们这些在他们眼里是‘身上不干净’的人,早晚不都要被清算吗?我王柬芝为什么看着哥哥的墓头还没长上草,就去向杀他的人献殷勤呢?对了,我们要搞垮他们。能,完全能!要相信汪总裁的卓越领导和精辟的见解。他早说过,日本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共产党。还不明白吗?这山区是胶东共产党的老窝,他们赖以图存的命根子。所以,我们这些国家的栋梁——国民党员们,不能坐视待毙,而要行动起来!嘿,老吕,脑子清醒些吧!等我们胜利了,毋庸说你那个小小的书记职位,就是当区长、县长,又有什么不可呢!哈哈……”
“哈哈……,宫少尼跟着笑了。
吕锡铅脸上的苦皱纹也舒展开来了。
过了一会,王柬芝又苦恼地说:
“唉,不知怎么闹的,电台就是沟不通,真成问题。你们去都不合适,哪里能找个适当的人去联络一趟呢?唉……”
忽然,门响了。他们有些吃惊。宫少尼打开门,见是长工,才松口气。王柬芝一股怒气冲上来,可马上又笑了,说:
“是长锁呀,坐坐吧。”
王长锁一见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正要退回去,听东家这末一让,忙陪笑道:
“啊,是先生们哪!咱是来问问校长,明儿村上要大车送公粮,咱去不去?”
王柬芝早对家人声明过,不准叫他二爷、东家或掌柜的,一律称校长。王长锁说罢,他忙答道:
“嗨,这还用问,抗日的事嘛,咱还能落后!去,一定去!”
王长锁一出门,宫少尼狠狠地盯他一眼,轻蔑地笑笑……
他忽然心里一亮,对王柬芝说:
“哎,叫这家伙去怎么样?”
“你傻啦,他能靠得住?”
宫少尼却意味深长地笑着,他笑得有故。
十四年前,正在牟平城念书的王柬芝,被还没死的父亲叫回家成亲。
他,一个年青的花花公子,城市里那末多风流女人,早迷惑了他。何况他正在一天一封情书,向那个卖弄风情摆身价子的县长小姐求爱呢?可是他拗不过固执的父亲,结果和一个没落地主家的闺女成了亲。
他是那样轻蔑她,讨厌她,没住几天就走了。王柬芝根本不承认自己有老婆,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这位可怜的千金小姐,就这样完结了她在闺秀中的美妙梦景。她守着这座阴森高大的住宅,是多末空虚和孤寂,多末阴冷和痛苦!家里除去一个快老死已不管事的公公外,什么别的人也没有了。她是唯一的主人。她无聊地和狗讲话,找猫作伴。她深深感到自己前途的渺茫。渐渐她埋怨父母不该把她嫁给这样的富人家,她仇恨这个有钱少爷的无情。她甚至想到不如跟个穷人好,有个人做伴,就是苦,也比这年青青的守活寡好受啊!她觉得世界上的人都比她好过,她是个最不幸的人了。
她慢慢地注意到年青力壮的长工王长锁。开始她是从窗口上、门缝中窥看他那赤臂露腿的黑红肌肉和厚实粗壮的体格。后来借故同他说话,吩咐他做她目光能及到的地方的活计,再后来,她索性不要他上山,专门替她照料家务。
王长锁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整天连句话都不肯多说,他忠厚淳朴得有些迟钝。他作梦也没想到一个有钱有势人家的年轻女主人会注意到他。他根本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老婆。
然而,炽燃在女人心头的野性情火,使她愈来愈大胆的进攻了。这老实人初发觉时,立即逃避,他以为她是在戏弄他,他不相信她心里会真有他,搞不好她会把他一掷,他就要立即粉碎。但受苦人善良的同情心是强烈的,这心情象虫子一样悄悄地爬出来,他感激她,同情她……
一个大风雪的深夜里,王长锁披着衣服到马棚里去给牲口添草。突然,一个黑影扑到他身上,伏偎在他怀里。他一时吓呆了……一切都明白了。可是他没有叫起来,嘴张不开;也没把她推开,他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屈服了,做了她的俘虏……从此以后,每当夜静更深的时候,王长锁就偷偷地溜进女主人的屋里。她正在等着他。
他们幸福欢乐过后,都会一齐感到前途的可怕,充满了恐怖。这时,她就说:
“不要怕,咱们就这样过下去。他反正是不回来了。唉,又有什么法子啊……”
不久,有了孩子。天哪,怎么办呢?自古有多少私情的男女,都是为有了孩子而败露惨遭丧命的呀!正在他们惊恐万状的时候,老公公死了,王柬芝回来送殡,住了几天又走了。她欢喜极了,可以生下自己的孩子了!因为她可以把孩子说成是王柬芝的,能轻易地遮盖过去了。就这样,把杏莉生下来了。而以后,一有了胎就打掉……
看来,他们是多末残忍呐!可是感情使他们难分,社会逼使他们不这样就无法生存。
他们在表面上还是主仆关系,实际上却起了变化。她觉得他就是她的丈夫,她就是他的妻子,他就是她的命根子,她的一切。
宫少尼来当教师了,这位年青的表弟看上了这位表嫂。
她虽是三十几岁的人,可并不显老,她还很漂亮,太阳很少晒到她那白嫩细腻的皮肤,她有着蛋形均称的红晕脸孔,在月牙儿似的淡淡眉毛下,藏着一双细眯着的秋波闪闪的眼睛,她那袅娜的身躯,突出的胸脯,纤细的小手,就连前额和眼角上细细的条纹,在表弟看来,都是故意生出来迷人的。他想,这样守着这末多年空房的女人,一见他这样年青风流的美男子,还不象苍蝇见到血,赶都赶不走吗?
可不料,宫少尼碰到几鼻子灰,几乎使他倒了霉。他又羞又怒,又恨又恼,就越眼馋心痒。但无隙可乘,又怕闹出事来,只好忍气吞声,暗找孔子钻。当宫少尼发现她已有情人时,越发加上个醋字。可是他不舍得把她损害——这在他来讲实在不难,只要向王唯一讲一声,就要了他们的命——却又一直插不上手。现在他笑了,心里涌出一个美妙的圈套,这圈套足以使那美人儿,不能不投向自己的怀抱。
宫少尼知道表兄不爱妻子,外面另有女人,但是前几年在外面跟从王柬芝的经验,使他更明白表兄是个奸诈的人,假如照直说出自己的圈套,可能会对自身不利。所以他只藏头露尾地把表嫂和王长锁勾搭的事说了几句,他说的是那末含糊,那末巧妙,连吕锡铅也听不出个头脑来。但从王柬芝时时抬眼向他望着的表情上,他知道表兄听懂了,渐渐地表兄脸上泛起那熟悉的阴冷的微笑,这是他决定什么主意的预兆。啊!表兄可能和自己想同心思了。其实宫少尼对王长锁并没有寄于什么太大的希望,他只不过想借此达到占有表嫂的目的。宫少尼哪里知道王柬芝却抓住了一根重要绳索,这条绳索把王长锁和杏莉的母亲,牢牢地捆在自己的身边。
自从王柬芝回来后,王长锁早不敢同杏莉母亲来往了。杏莉母亲一天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