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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故事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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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这话,真名为赫雷的巫师像男孩一般静立、回望,直到男孩垂下目光。

杜藻于静默中寻求男孩真名,看到两样东西:一颗松果与缄口符文。他再继续深寻,于脑中听到一个真名,但他未说出口。

「我已经厌烦教导、说话,」杜藻说:「我需要静默。对你来说,这样行吗?」

男孩点头。

「那我就称你『缄默』。」巫师说:「你可以睡在西窗下的角落。木屋里有个旧床垫,拿去晒晒,可别把老鼠也带进来。」接着他朝高陵愤步走去,气这孩子前来、气自己屈服。但让他心悸的不是怒气。他大步向前——当年他还能大步行走——海风不断从左向他吹袭推挤,海面上清晨阳光照过巨硕山影,他想到柔克众法师,那些魔法技艺师傅、神秘与力量的专家。「那孩子超出他们能力所及,是吧?而且还会超过我。」他微笑心想。杜藻是个平和的人,但不介意生命中有点危险。

他驻足,感受脚下泥土。他一如往常赤脚。他在柔克学艺时,都穿鞋,但后来回了家,回到弓忒,回到锐亚白,他便握着自己的巫杖、踢开鞋履。他静立,感觉脚下悬崖小径的尘土与岩石,感觉其下悬崖,与更深层、埋于黑暗的岛屿根源。黑暗中、水面下,所有岛屿一一相连,合而为一。他师傅阿珥德如是说、柔克的老师如是说,但这是他的岛、他的岩、他的土,他的巫术自此而来。「我精擅的事物在此。」男孩方才说道,但这已超越精擅的范畴。或许杜藻可以教导男孩比精擅更深层的事物,这是他在这里,在弓忒,在去柔克之前便学到的。

而且那孩子得有枝巫杖。倪摩尔为什么让他手无巫杖便离开柔克,像学徒或女巫般两手空空?这样的力量不该恣意散游、不经疏导或示意。

业师就没有巫杖,杜藻想,同时也想到,这孩子想从我手上取得巫杖。弓忒的橡木,出自弓忒巫师之手。好吧,如果他有所成就,我就帮他做一枝;如果他闭上嘴巴,我还会把智典留给他——如果他会清理鸡舍、了解《丹尼莫注释》,一直闭嘴。

新学生清理了鸡舍、翻挖豆圃、学习《丹尼莫注释》及《英拉德群屿秘籍》的意义,也闭上嘴。他懂得聆听;他听到杜藻说的,有时还听到杜藻想的;他完成杜藻的愿望,也完成杜藻不自觉的愿望。他的天赋远超越杜藻能引导的范围,但他来锐亚白是正确的,两人都明白。

那些年里,杜藻有时会想到父与子。他选择阿珥德为师,为此与身为探矿术士的父亲大吵一架。父亲大喊阿珥德的学生不是他儿子,一直怀着愤怒,至死也不谅解。

杜藻看过年轻人因长子出生,喜极而泣;看过穷人付女巫一年薪资,以确保有健康男孩;还看过富人轻触穿金戴银的婴孩脸庞,爱怜低语:「我的永恒!」他看过男人揍打儿子、威吓羞辱、刁难阻碍,怨恨在儿子身上看到的死亡;他看过儿子眼中回应的愤恨、威胁、无情鄙夷。看过一切,杜藻明白自己为何从未与父亲寻求和解。

他见过父子共同自拂晓劳动至日落,老人牵引盲眼黄牛,中年人推动铁犁,虽未交换只字,但返家时,老人曾将手暂放在儿子肩头。

他一直记得那一幕。冬夜里,他隔着炉火,看着缄默的黝黑脸庞俯于一本智典或一件需要修补的衬衫上,双眼低垂、嘴巴闭合、灵魂倾听,便又想起那景象。

「幸运的话,巫师在一生中,会找到可交谈的对象。」杜藻离开柔克前一、两晚,倪摩尔对他说道。倪摩尔曾任形意师傅,在一、两年后获选为大法师,是杜藻在学院众师傅中最慈善的一位。「赫雷,我想,如果你留下,我们可以交谈。」

杜藻片刻间完全无法响应。终于,他结结巴巴说道:「师傅,我很愿意留下,但是我的志业在弓忒。我但愿是这里,与您同在……」一面为自己的忘恩与固执感到自责、不解。

「知道自己需要待在何处,而不必四处奔走茫然探寻,是难得的天赋。好吧,偶尔送一名学生给我。柔克需要弓忒巫术,我想我们在这里错失了一些事物,一些值得通晓的事物……」

杜藻曾送学生至学院,大约三、四名,都是不错的小伙子,各有天赋;倪摩尔等待的人却自行来去,柔克对他的评价,杜藻一无所知。缄默当然没有说。显然,他在柔克那两、三年,学会了某些男孩在六、七年,甚至一辈子都没学到的事物。对他而言,那仅是基础工夫。

「你为什么不先来找我,再去柔克求精进?」杜藻质问。

「我不想浪费您的时间。」

「倪摩尔知道你要来跟随我吗?」

缄默摇头。

「如果你肯开金口,告诉他你的意向,他可能会送个讯息给我。」

缄默看来震惊懊悔。「倪摩尔是您朋友吗?」

杜藻停顿。「他曾是我师傅。若我留在柔克,或许吧,他会是我朋友。巫师有朋友吗?或许跟有妻有子一样不可能吧……有一次他跟我说,在我们这一行,若能找到可交谈的对象,便是幸运的人……你记住这点。你要是运气好,有一天你就得开口。」

缄默俯首,不修边幅的脑袋若有所思。

「如果还没生锈到开不了口。」杜藻加上一句。

「若您要求,我会开口。」年轻人认真说道,甘愿违逆天性,遵从杜藻要求。巫师不得不放声而笑。

「是我要求你别开口,而且,我不是在谈我的需求。我说的话可抵两人份。没关系,时候一到就知道该说什么了。这就是技艺吧,嗯?说话合情合时,其余皆缄默。」

年轻人在杜藻家小西窗下的床垫上睡了三年。他学习巫术、喂鸡、挤奶。他一度建议杜藻养羊,在此前已约莫一周没开口,那是在寒冷潮湿的秋季。他说:「您可以养几只山羊。」

杜藻已把大智典摊开在桌上,正设法重新编织「方铎散力」在数百年前损毁的一则阿卡斯坦咒文。他才刚开始感受到某些字词或许可以填补其中一处空缺,解答呼之欲出,然后,缄默说:「您可以养几只山羊。」

杜藻自认多话、烦躁、易怒。年轻时,不得咒骂是沉重负担;三十年来,学徒、顾客、牛只、鸡群的愚蠢严厉考验他。学徒和顾客惧怕他的快嘴利舌,牛群与鸡群当他的喝骂如马耳东风。(奇*书*网。整*理*提*供)他之前从没对缄默发过脾气。一阵漫长沉默。

「做什么?」

缄默显然没注意到那段沉默,或杜藻极端轻柔的声调。「羊奶、奶酪、烤小羊、作伴。」

「你养过山羊吗?」杜藻以同样轻柔礼貌的声音问。

减默摇头。

缄默其实是城市小孩,在弓忒港出生。他从未提及自己的事,但杜藻四处打听到一些。他父亲是码头搬运工,约在他七、八岁时死于一场大地震,母亲是港边一间旅社的厨娘。十二岁时,这孩子惹了某种麻烦,可能与乱施魔法有关,母亲好不容易才让他与谷河口镇颇有声望的术士伊拉森学艺。男孩好歹在那里取得真名,和一些木工农务方面的技能,伊拉森也甚为慷慨,三年后,为他支付前往柔克的船资。杜藻所知仅只于此。

「我讨厌羊奶酪。」杜藻说。

缄默点头,一如往常接受。

此后几年,每隔一阵子,杜藻都会想起缄默请求养山羊时,自己如何克制情绪,这段记忆每次都带给他一股默默的满足感,仿佛吃下最后一口熟得完美的桃子。

在耗费数年想找回遗失真字后,他让缄默研习阿卡斯坦咒文。两人终于合力完成,一份漫长苦差事。「如盲牛耕田。」杜藻说。

不久,他把巫杖交给缄默,那是他以弓忒橡木为缄默做成的。

这时,弓忒港领主再次试图请杜藻下山,完成弓忒港所需的工作。杜藻反而派遣缄默前往,此后缄默便留在那里。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于是杜藻站在自家门前,手中拿着三颗鸡蛋,雨水冷冷地沿背脊流下。

他在这儿站了多久?他为什么站在这儿?他刚正想着稀泥、地板、缄默的事。他曾走到高陵上的小径吗?不对,那是好多年、好多年前,在阳光下的事了。现在下着雨。他喂好鸡,带着三颗鸡蛋回到屋里,丝滑黄褐微温的鸡蛋,还暖烘烘在掌心,雷声还在脑海中,雷声震动在他骨子里、在他脚底。雷声?

不对。之前才打过雷。这不是雷声。他有过这种奇特感觉,而且没辨认出来,那是在……何时?很久以前,比他方才回忆的日月年岁更久以前。何时?何时发生?……就在大地震前。就在艾萨里海岸半哩陷入海底、人们被村庄倾倒的房舍压死、大浪淹没弓忒港码头之前。

他走下门阶,踩上泥巴地,好以脚跟神经感受大地,但泥泞湿滑,混淆土地传达给他的讯息。他将鸡蛋放在台阶上,自己坐在一旁,以台阶旁小瓦罐积储的雨水清洗双脚,用挂在瓦罐把手上的破布把脚擦干,清洗扭干破布,挂回瓦罐把手,捡起鸡蛋,缓缓站起身,走进屋里。

他敏锐地瞥一眼巫杖,那巫杖就倚在门后角落。他将鸡蛋放入橱柜,因饥饿而速速吞下一颗苹果,接着拾起巫杖。巫杖以紫杉做成,以铜封底,握柄处已磨得光滑。倪摩尔赐给他的。

「立起。」他以它的语言对它说道,然后放手。巫杖仿佛插入凹槽般屹立。

「到根部去。」他以创生语不耐地说道,「到根部去!」

他看着闪亮地板上直立的巫杖,随即,看到巫杖非常轻微地颤抖,一阵抖缩,一阵颤动。

「啊,啊,啊。」老巫师说道。

「我该怎么办?」须臾,他大声问道。

巫杖摇摆,静止,再度颤抖。

「可以了,亲爱的。」杜藻说,以手抚杖。「好了。难怪我一直想着缄默。我该找他来……应该传讯给他……不对。阿珥德是怎么说的?找到中心,找到中心。这才是问题症结,这才是解决方法……」他一边喃喃自语,翻出厚重斗篷,在之前点起的小火上烧开水,一边思索是否一向自言自语,与缄默同住时,自己有没有不停说话。不对,他想,这是缄默离开后才养成的习惯,一点脑筋思考日常生活,其余都用在预防恐怖与毁灭上。

他将三颗新蛋与橱柜里的一颗旧蛋煮熟,与四颗苹果、一囊浸过树脂的酒,一起放入腰袋,以防必须整晚在外。他带着关节痛,披上厚重斗篷,拾起巫杖,命炉火熄灭,离开。

他早已不养母牛。他站住,望向鸡圈,思索。狐狸近来常造访果园,但如果他不回来,鸡群就得自行觅食,它们也得像别人一样冒险。他微微打开栅栏。虽然只剩迷蒙细雨,鸡群仍在鸡舍屋顶下紧缩成一团,郁郁寡欢。国王整个早晨都还未啼叫。

「你们有什么要跟我说吗?」杜藻问。

他最爱的褐布卡晃晃身子,说了几次自己的真名。别的鸡都没说话。

「好吧,保重。我在满月夜里看到过狐狸。」杜藻语毕,继续上路。

他一面走,一面思索,努力思索、细细回想。他尽力回想师傅在很久以前说过的事。奇事,奇异到他无法分辨是否为真正的巫术,或是如柔克人所说,仅是女巫把戏。都是他在柔克没听过的事,也从未在柔克论及——也许害怕师傅会鄙视他认真看待这类事物,也许是知道他们无法了解;因为这些是弓忒的事物、弓忒的真相,这些事甚至没写入阿珥德手中的智典,此书由佩若高岛的伟大法师安纳司开始流传,句句口耳相传,是家传实学。

「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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