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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雪柠刚一睡着就开始不停地说梦话。
圣天门口七(2 )
常娘娘叫醒她,喂了半杯水。雪柠两副睫毛刚往眼皮上一搭,嘴里的梦话又冒出来。实在没办法了,常娘娘才将爱栀叫过来看。爱栀将雪柠抱在怀里摇了半夜也没用。天亮后,梅外婆得知雪柠的情形,就说夜里如果还是如此就由她来管。雪柠再三保证夜里不会再闹,可等到天黑,人一发困,清醒时的许诺便无法兑现。梅外婆坐在床边听了听,俯下身子,贴在雪柠耳边说了一阵。说到白云时,雪柠的眼皮轻轻跳了几下。梅外婆继续将柳子墨朗诵过的诗,小声重复几遍。睡梦中的雪柠轻叹一声,翻过身来,梦话没了,呼吸声也变得舒缓均匀 。
雪柠睡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向窗口。
外面正在落雨,看得见天空,看不见白云。
雪柠失望地正要叫梅外婆、爱栀,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说书声。
说书之人胆子大,火不烧山石不炸,书不追根人不怕。古来混沌有爹妈,然后它才分上下。为什么分四分?为什么分八卦?为什么分阴阳?为什么分造化?昔日草里寻蛇打,书匠明白这根芽。说书说起混沌祖,要将混沌问根由。当时有个泉(注:泉,来历不详,她传下十六代,都是造水的神仙)祖,泉生浦,浦就是混沌父,泉就是混沌母,母子成婚配,生出一元物,泡(注:泡,指天地混沌时期,产生的一种类似水泡的原始胎胞,由此产生万物)万象在里头,好像鸡蛋未孵出。汗清又出世,泉变滇汝,混沌从前十六路。一路是泉,泉生浦蔔,浦蔔生滇汝。二路生江泡,三路生玄真,四路生泥沽,五路生汗水,六路生提沸,七路生雍泉,八路生泗流,九路生红雨,十路生清气,十一生洚沸,十二生重汗,十三生
,十四生,十五生洞,十六生江沽(注:江沽,造水之神,江沽之前只有青赤两种气体,江沽使二气相合才造出水来。江沽原为水爬虫修炼而成),江沽他才造水土。油波滇汜消沸化,口含吐水放金霞,他有混沌十个大。波泥轧坤化雷电,氰气上浮成了天,气下降为地元。下有气降了地,内有泡吐清气,生出一个叫元提。惟有元提有一子,一子更名叫沙泥,沙泥传沙滇,沙滇传沙沸,沙沸传红雨,红雨传化极,化极传苗青,苗青传石玉。一声闪电沙泥动,霹雳交加雷轰轰,分开混沌黑暗重,惟有黑暗根基深。化得混沌有父母,化得黑暗无母生,黑暗出世有混沌,混沌之后黑暗明,才把雨仪化成形。雨仪之后有四象,四象之中天地分。然后才有日月星。(注:本书所引说书资料历史部分,主要参照《汉族长篇创世纪史诗神农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湖北分会一九八六年编,内部资料。略有增删。)
雪柠出了自己的卧房,穿过空无一人的客厅走到常娘娘的门口,一路听来竟然有些着迷。
突然间,屋里的说书声被常娘娘打断了:“你都能学得这样好听,董先生亲口说的说书一定更妙了。”“是呀是呀,这董重里若是没有真功夫,在天门口住了十几年的陈瞎子就不会灰溜溜地离开。”听到有男人在同常娘娘说话,雪柠那正要敲门的手又放了下来。常娘娘屋里传出一阵暧昧的笑声。那男人又说:“我晓得你不想丈夫想儿子,他们两个都还好,你儿子天亮,后来跟着这个董先生,说书的本事长进得更快。”接下来屋里响起一种奇怪的动静。不一会儿常娘娘就开始绵绵不绝的呻吟起来。常娘娘的呻吟一串比一串急,还不时夹杂着一两下迫不及待的短语。有一阵,常娘娘说了一句完整的句子,像是在催促着那人:这时候由不得兴致,如果被主人回来碰上那可太不好了。雪柠想听男人的回答,可男人不仅不回答,反而迅速地将那种喘息声推向新的高潮。而常娘娘也不再说话了,跟着那喘息声将自己的呻吟叫得惊天动地。雪柠终于忍不住要敲门了。就在这时,屋里的男女像疯了一样,一齐啊啊地吼叫起来。
雪柠来不及放下举在空中的手,惊恐地叫了一声梅外婆,转身蹿到街上。
惊惶失措的雪柠躲在不久前还由娜塔丽娅操持的旗袍店门口,看着一个男人从家里钻出来,健步走出街口。
男人的身影刚刚消失,常娘娘便呼唤着找了过来。
雪柠没有理常娘娘,她从常娘娘身边绕过去,抢先回家将自己反锁在屋里,直到梅外婆回来,才将门打开。不待梅外婆问,雪柠就将听到的情形全都说了出来。
“他们在屋里说话做事,就像江风呜呜地往窗子里灌,
有时还像小汽车从面前跑过去。“
梅外婆沉吟了很久:“你很幸运!你听到福音了!”
梅外婆非常沉静,眼睛里的亮点同星星一样晶莹。
圣天门口七(3 )
这时候,常娘娘出现了,隔着门怯生生地不知如何是好。
梅外婆平平常常地问:“天门口来人了?”
常娘娘脸红了:“是杭天甲,他来告诉我天亮的消息。天亮如今跟了一个新来的说书人学说书。那先生姓董,董先生真是好人,天亮跟上他不久就会说不少说书。”
雪柠好奇地问:“姓董的说书人也是瞎子吗?”
常娘娘说:“不,董先生两只眼睛没有一点毛病。”
“这样也好,早点学上一门手艺,免得你一辈子为他着急。”梅外婆继续说:“你给家里带个信,让天亮好好学,过上三五年,那时他也大了,让梅外公出面和春满园的老板说说,挂几天牌子。若是唱红了,你也不用再在我家做了,就跟着儿子享清福去吧!”
常娘娘忙说:“能在你家找口饭吃,我就心满意足了。”
梅外婆要常娘娘学一学,天门口的说书是什么腔调。常娘娘借口一向听得少,加上离家多年,记不得那些说书的词儿。推了几回,见梅外婆越说越认真,常娘娘只好将从前陈瞎子的说书学了一段。
梅外婆挥手让常娘娘打住:“说书就是这样的?”
常娘娘说:“是呀。”
梅外婆说:“我就不信天门口的说书不说水词儿!”
常娘娘轻轻地笑:“说书人全都一样,不说水词儿就活不下去。你若是有机会听听——在天门口说书的人,个个都会用水词儿撩死人!”
“我怕是去不了天门口,等天亮来吧,到时候让天亮说给我听!”梅外婆忽然一转话题:“你先在心里做好打算,这几天可能有事要你回去一趟。”
常娘娘刚刚离开,雪柠就说:“我也晓得福音了。”
梅外婆捂住她的嘴:“不要叫,福音是不能声张的。”
雪柠在梅外婆怀里偎了一会儿:“又不是过年,常娘娘为何要回天门口?”
梅外婆说:“柳子墨的哥哥在去六安一带做桐油买卖,半路上被人绑了票。有人往他家送帖子,要五千块银元,银票都不要。”
雪柠叫起来:“一定是杭天甲干的!”
梅外婆说:“真是这样,常娘娘就是柳家的福音了!”
雪柠不解地问:“我能做柳子墨的福音吗?”
梅外婆说:“你这样想了,就已经是他的福音。”
雪柠将梅外婆的话想得懵懵懂懂的。她去找常娘娘,要常娘娘讲讲杭天甲。常娘娘推辞了几次,眼看着天色变成黄昏,她忽然长叹一声,开口对雪柠说,在天门口,只要是女人,就会有嫁给杭家男人的念头。常娘娘的眼睛里出现一股饥渴的光芒,她有些陶醉地将雪柠搂在怀里,喃喃地嘟哝:天门口的男人自己见过不少,除了杭天甲,还没有谁能让她瞟一眼就想得夜里睡不着觉。常娘娘很后悔,十五岁那年冬天,镇外西河上的独木桥临时垮了,只能锳水过河时,因为不好意思而拒绝了杭天甲的帮助。杭天甲已经说过要将她背过去,而且还将裤腿挽起来,露出两截黑粗的大腿。“不是不答应,我正巴不得有这样好的机会哩!我是舌头清楚,嘴巴糊涂,竟然说自己是有男人的人了。我虽然是童养媳,对常守义却有一百零一个不满意。你没回去,不了解天门口的事,就是回去了,也要再长大一些才会有女人的心事。在天门口,做女人的还是更喜欢杭家男人。”说起多年前的事情,常娘娘脸上堆满追悔。
常娘娘的话让雪柠很不服气:“他们再好也不如柳子墨!”
常娘娘一脸不解,她不明白柳子墨是谁。雪柠逼着常娘娘,要她说杭家的男人比不上柳子墨。常娘娘不仅不同意,还强词夺理:“男人好不好,要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后,女人明白了日子是如何过来的,才说得清楚。”
雪柠生气了,丢下常娘娘跑到客厅里,冷不防叫了一声:“杭天甲不是好人!”
别的人都不明白此话从何说起。只有梅外婆能回答:“不要说别人不好,那样自己也会变得不好。”
雪柠坚持说:“柳家的凶帖子一定是杭天甲送的。”
梅外婆将满屋人一一看了一遍,回头将常娘娘从里屋叫出来,问她听没听见雪柠的话,还问她信不信雪柠的话。常娘娘冲着梅外婆点点头。梅外公不相信,他要常娘娘将心里想的说出来。常娘娘再次点点头,还是没有语言的表示。还是雪茄开口说,杭家在天门口一带经常干打家劫舍的事,却还有些正气。有些人得了不义之财,就去大地方吃喝嫖赌,杭家男人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专门来武汉逛妓院。既然杭天甲在这里露了面,一定是有要紧事。梅外公心地实在,他不管许多,当即要雪茄去柳家,将这些话说给他们。
圣天门口七(4 )
隔了半个月,柳子墨的哥哥柳子文突然来到家里,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却只字不提脱险经历。谈笑之间还将在天门口学到的说书学唱了一段:
提起黑暗一老祖,一无父来二无母,当日有个江沽皇,出世他在水中藏,原是水爬虫修炼,修成龙形百丈长。他有两个徒弟子,名叫奇妙和浪荡。一天游到水上玩,见一物体放毫光,他俩来到跟前望:一匹荷叶无比大,一颗露珠叶里荡。浪荡子一见甚可爱,一口吞下腹中藏。奇妙忙去禀师父,一下气恼江沽皇:露珠原是生天根,生天无根怎得了?
一下咬住浪荡子,尸分五块丢海洋
。海洋里长出昆仑山,一山长出五龙样,五龙口里吐血水,天精地灵里头藏,阴阳五形才聚化,盘古怀在地中央。怀了一万八千岁,地上才有盘古皇,盘古之身长一尺,老天就会高一丈,始分清浊有阴阳。
柳子文一点也不像是刚刚被绑过肉票的人。学说完了,他说,自己在天门口听到的不是说书,而是天书或者史诗,从大汉民族的源起说到后来的种种兴旺和衰落。
柳子文来时,雪柠正好到外面玩去了,所以她也不好因柳子墨没来而生气。
圣天门口八(1 )
看着爱栀将雪狐皮大衣穿穿戴戴收收藏藏的雪柠又长大了一些。每逢家里有客人来,雪柠就会留心地听,这些人是否说了与柳子墨有关的话。慢慢地她弄清了,由于有七小姐在背后帮忙,龟山上的那座测候所建得很顺利。为这事雪柠生过柳子墨的气,后来原谅他,是因为她明白龟山是军事禁区,那里驻扎着国民政府军的精锐炮兵,白天黑夜都在严格防备着以南京为大本营的另一个国民政府的军队。因为有南京国民政府和武汉国民政府,两个曾经同仇敌忾的革命军突然反目为仇。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