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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想了想,道:“我要么将武器毁了,要么将它藏起来。”
鱼和尚沉默半晌,叹道:“难得你有这份见识,与那位大算家不谋而合。他一见武器威力,便动了毁掉之念,但十五年心血,终究不忍一朝毁弃。他矛盾再三,与妻子商议之后,设下一个骗局,将众人骗离武器。然后,他夫妻二人驾驭武器,离岛远去。当时众人发觉上当,纷纷乘船追赶,但那武器一旦运转开来,任是何种冲舟巨舰,都休想靠近,众人唯有眼睁睁瞧着他们驶向远方,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陆渐听罢,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心中却是怅然,遥想那对夫妇,背弃亲友,远别故土,也不知怀有何种心情。想了一阵,又问道:“那对夫妇带走了武器,剩下的人就再没造一个吗?”
“造是造了。”鱼和尚道,“但那位大算家临走之时,带走了所有图纸。更何况,没有他的神妙计算,众人所造武器,威力全无。又过了十多年,岛上众人一事无成,终于心灰意冷,放弃复仇之念。只不过,那位大算家从此背上无数骂名,终其一生,都被世人痛恨。”
鱼和尚说到这儿,再不多言,起身向西。两人走了一程,日已中天,陆渐遥见路旁有一所旅舍,竹墙矮檐,门前冷清,当下提议在此歇息。
鱼和尚答应,二人来到门前,陆渐见屋内昏暗,便扬声道:“有人么?”连叫两声,门内方才走出一个老妪,腰背佝偻,皱纹满面,两眼浑浊不堪,似乎有些畏光,瞧了两人一眼,便退后半步,缩到檐下,嘎声道:“原来是讨吃的和尚。”要知倭国崇信佛法,僧人行走于国中,永无饿殍之患,是故那老妪一见鱼和尚装束,便知来意,哼了一声,说道:“进来吧。”
鱼和尚施礼道:“女施主,有扰了。”老妪默然后退。二人入内,鼻间一股陈腐之气,袅绕不去,料是久无人来,窗沿壁角遍布灰尘。忽见那老妪从内室出来,端了一个竹盘,盘上搁着几个雪白饭团。
陆渐见这老妪如此穷苦,尚且殷勤待客,心中感激,在身上摸索到几枚制钱,递到她手里,说道:“嬷嬷收下。”
那老妪捏住钱,眼也不抬,嘀咕道:“由来只有和尚要钱,竟有给钱的和尚吗?”陆渐道:“我不是和尚,自然要给钱。”老妪一指鱼和尚,道:“你不是和尚,他却是的,你跟着和尚,就是和尚。”陆渐见她年老昏聩,无从辩解,见那老妪退开,便伸手取了一个饭团,饭团入手,陆渐心头忽惊,眼看鱼和尚也要去取饭团,急道:“大师,这饭团吃不得。”
鱼和尚闻言错愕,忽见陆渐将饭团在桌上一摔,饭粒迸散,内中爬出一条三寸蜈蚣,颜色紫中透金,显是剧毒之物。
鱼和尚面色微沉,转眼瞧那老妪,却见老妪脸上流露一丝诡笑。陆渐大喝一声,抓起一个饭团,向她掷去。饭团击中老妪,只听刷的一声,那老妪的身子竟应着饭团来势,塌缩下去,变成薄薄一片。
陆渐从未见过如此诡异之事,大吃一惊,抢步上前,却见地上仅存一套衣裤、一张人皮面具。陆渐拾起面具,入手濡湿,转过一看,几欲呕吐,敢情那面具之后血肉模糊,竟是刚从人身上剥下来的。
“当心。”鱼和尚一声骤喝,陆渐后颈一轻,已被他提了起来,眼角余光到处,一道雪亮刀光正破土而出,自己倘在原地,势必这一刀断去双足。
继而身下一沉,已到梁上,转眼望去,鱼和尚正目视下方,面色凝重。陆渐手按木梁,忽有所动,叫道:“横梁是空的。”
叫声方落,数道精光透梁而出,鱼和尚闻声,已然有备,拂袖将三支钢镖扫飞,右拳势如雷霆,击中横梁。
木梁粉碎,一道黑影激射而出,重重撞在墙上,呼啦一声,竹墙被撞出一个大洞,那黑影只一闪,便即不见。
横梁既毁,鱼和尚与陆渐也坠落于地,尚未立定,土中白光骤闪,长刀已候在那里。鱼和尚大喝一声,不闪不避,左足踏中刀尖,当啷啷一阵碎响,长刀节节寸断。鱼和尚双足直直入地半尺,偌大旅舍竟震了一下,土里传来一声惨哼,蓦地一道黑影从两丈外破土跃出,疾如闪电,飞奔而去。
陆渐拔足欲追,鱼和尚拉住他,摇头道:“不必追了,去内室瞧瞧。”陆渐只得随他转入内室,方才入门,便觉血腥扑鼻。定眼瞧时,只见近门处仆着一具血肉模糊的男子尸体,男尸之畔,则是一具老妪尸体,老妪全身赤裸,面皮从额至颈已被剥去。
陆渐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扶着门框,呕吐起来。鱼和尚也连称罪过。陆渐心神甫定,怒道:“这些人可恶得紧,大师认得他们么?”
“和尚认得。”鱼和尚露出凄然之色,“这些人追了和尚已近十年,不想今日残忍至斯,竟连老人也不放过。”
陆渐望着鱼和尚,满心疑惑,正想细问,鱼和尚已道:“先让这二人入土为安。”陆渐应了,俯身去抱那男子尸体,方才触及那人衣衫,忽生异感。霎时间,那尸体也动了,一抹刀光,从尸体胯下反掠而出,直刺陆渐小腹。
陆渐异感一生,已施展跳麻之术,一纵数尺。刀光掠空,那尸体却一个筋斗翻转过来,竟是一个蒙面男子,正要转刀直刺鱼和尚,不防陆渐凌空一脚,重重踢在他腕上。
诈死男子吃痛,长刀脱手。他见势不妙,只一矮,半个身子便已入地,忽听耳畔疾喝,腰腹微凉,继而剧痛难忍,上半身贴地滚出,当的一声,重重撞在屋角的米缸上。
那人尚未就死,瞪着鱼和尚,嘶声道:“和尚你杀我……你竟然杀我……”叫喊间,鲜血如泉,从口中咕嘟嘟冒了出来。
鱼和尚摇头叹道:“忍三郎,这一刀不是和尚砍的。”那男子忍痛转眼,但见陆渐手持长刀,鲜血顺着刀刃点点滴落,不由恍然大悟,惨笑道:“你是谁?能杀我忍三郎?”
陆渐道:“我叫陆渐。”忍三郎道:“好汉子,请为我介错。”介错即是为剖腹将死的倭国武士砍掉头颅,助其往生。陆渐从未为人介错,微一犹豫,忽见忍三郎两眼上翻,脸色渐灰,头一歪,便已断气。
鱼和尚与陆渐四处察看,见再无敌人,方将室内的尸体埋了,又寻到一些米面,暂且果腹。用过饭,两人启程向东,途中鱼和尚容色冷淡,一言不发,陆渐猜想他必是恼怒自己杀人,但想当时情景,自己义愤填膺,若不出刀,反而有悖于本性,鱼和尚若要怨怪,那也是无可奈何了。
入夜时分,二人寻了一处洞穴容身。鱼和尚盘坐良久,开口叹息道:“陆渐,你可知道,你多用一次劫力,便如多欠了一笔债务,依照《黑天书》的第二律,将来势必偿还,劫力借用越多,黑天劫发作之时,便越是痛苦。”
陆渐道:“这我知道的,宁不空说过。”
鱼和尚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出手杀死忍三郎呢?那一刀之快,可是借了不少劫力。”
陆渐不假思索,脱口便道:“这些人恁地残忍,连老婆婆都不放过,若不杀死,岂不害死更多人?就算‘黑天劫’再可怕十倍,遇上这等事,我也不能瞧着。”
鱼和尚摇了摇头,苦笑道:“陆渐啊,你终是尘世中人,太过执著善恶之念。也罢,和尚传你一门功夫,将来若是遇上强敌,或许能够凭此保命。”
他站起身来,两臂交叉,左手反转过来,直到右腋之下,右手则笔直向下,握住右膝。陆渐见他身子这般古怪扭曲,端的目瞪口呆。
只听鱼和尚徐徐道:“你记住了,这是‘我相’。”说罢又摆一个怪异姿势,右足反踢后脑,右手向下,抓拿左足踝部,说道,“这叫‘人相’。”其后又扭转肢体,陆续变化出“寿者相”、“马王相”、“猴王相”、“雀母相”、“雄猪相”、“神鱼相”、“半狮人相”、“白毫相”、“诸天相”等十六种相态,演示已毕,命陆渐照此练习。
陆渐初时修习,甚觉艰难,但劫力所至,渐渐便觉容易起来,到了半夜,已学会一十二相。鱼和尚忽道:“今日到此为止,睡去吧。”陆渐正当兴头,便道:“再练两相,再睡也不迟。”
鱼和尚淡然道:“《黑天书》一旦练成,无论练功、动武,入手均是极快。比如这一十二相,即便天资卓绝,练来也须数年,而你三个时辰便有小成,全因借了劫力。依照‘有无四律’的第二律,你体内劫力已然空虚,亟待偿还,虽说‘三垣帝脉’被封,黑天劫不致发作,但再练下去,于你身子终然有损。”陆渐只得作罢,调息片刻,倒头睡去。
睡梦中,陆渐忽觉身子发轻,飘飘摇摇,离地飞升,好半晌才渐趋清明,举目望去,竟又来到那个半是光明、半是黑暗的地方,黑暗中星辰如故,唯独“紫微”、“太微”、“天市”三垣被一团灰白迷雾笼罩,模糊不清。
“陆渐……”忽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陆渐听得耳熟,懵懂间四面望去,却不见人,只听那声音又叫道:“陆渐……”陆渐忍不住循声向前,只听那叫声不绝,忽上忽下,忽东忽西。陆渐随之茫然行走,也走了不知多远,忽听一声猫叫,陆渐低头望去,却见一只波斯猫蹲在足前,静静望着他。
“北落师门?”陆渐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渐……”那呼唤声又响起来,几乎同时,北落师门一声长叫,这声猫叫锋锐如刀,竟将那叫声切割成无数片断,霎时间,四面八方均是“陆——陆——陆——渐——渐——渐——”的断续之音,渐轻渐细,终如柳絮随风,飘然散去。
陆渐神志稍凝,抬眼望去,忽见北落师门不知何时竟长大百倍,高如山岳,蓝幽幽的双目,如日月一般照着自己。
陆渐肝胆欲裂,失声惨叫,蓦觉天旋地转,光与暗、星辰与巨猫尽皆消失,双足重又落回实地,他张眼望去,但见四周漆黑,树影参差,如魑魅潜行,身上尽被冷汗浸透,倏而一阵晚风拂过,不觉打了个冷战。
他狠狠拧了一把大腿,甚觉疼痛,方信此时并非梦境。回想起来,自己当在山洞中酣睡,却不知为何,竟然到此。正觉不解,忽又听一声猫叫,举目望去,却见北落师门蹲在远处,自顾自舔着爪子。陆渐疑惑不已,自语道:“我怎么到了这里?”
忽听鱼和尚的声音悠悠传来:“你狂奔二十余里,难道还不自知么?”陆渐回过头来,只见鱼和尚立在丈外,面带忧虑,不由怔怔地道:“大师,我,我一直做梦呢,梦里有人叫我,我就跟着那声音走了。”当下将梦境里的事情仔细说了。
鱼和尚道:“叫你的声音你还记得么?”陆渐沉吟道:“听着耳熟,就像,就像……”蓦地脸色煞白,瞠目结舌。
鱼和尚见他神色,问道:“像谁?”陆渐吃力地道:“像……像宁不空。”
鱼和尚却不惊讶,点头道:“果然是‘召奴’之术,依照《黑天书》的第一律‘无主无奴’,劫主生则劫奴生,劫主死则劫奴死,是故劫主遇险,可以神识召唤劫奴来救。这法子我虽有耳闻,却没亲眼见过。这会儿,宁不空想必正用此法,召你回去。”
陆渐听得冷汗直冒,吃惊道:“那他岂不是随时都能召我回去?”
鱼和尚摇头道:“也不尽然,我自有法子破他。”
陆渐心神初定,半晌问道:“可,可我怎会在梦里遇见北落师门?”鱼和尚沉吟道:“此事和尚也不明白。这只灵猫太多古怪,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