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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舟虚皱眉道:“如此说来,这伙贼子逃得好快。”他自来算无遗策,但一夜之间,两度失算,不由得沉吟良久,方才问道,“莫乙,这座宅子是谁的?”
莫乙道:“这个宅子曾是绍兴武举陈三泰的私邸,四年前以三千两银子卖给一个名叫罗初年的盐商。”
“不消说,”沈舟虚道,“这罗初年必是倭寇的化名。”沉吟片刻,他眉头一舒,徐徐道,“沈秀,你去义庄里寻一具尸首来,服饰、体态与这陆小哥相若,再将面孔染成青黑,放在当衢之处。”
沈秀怪道:“这是做甚?”沈舟虚道:“而今第一件事,须得让那些倭寇以为,这位小哥中了‘阴尸吸神掌’,奔跑未久,毒发身亡,死在当街之处。”
沈秀恍然大悟,应命退下。沈舟虚又道:“未归,你附耳过来。”燕未归移近,沈舟虚在他耳边低语片刻,燕未归一点头,撒开双腿,一阵风去了。
沈舟虚喝退众甲士,转过头来,含笑道:“陆渐,你方才说了,误我大事,由我惩戒,对不对?”陆渐点点头。沈舟虚道:“很好,如今我要你更衣易容,留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陆渐吃了一惊,但有言在先,无法回绝。当下沈舟虚命薛耳拿来一套衣衫,给陆渐换过,又取了张人皮面具,给他罩上,说道:“无论见到什么,听到什么,你只管装聋作哑,待我破了汪直、徐海,自然放你。”
陆渐心性朴直,虽猜不透其中玄奥,但听如此能破倭寇,也就听之任之了。
却听沈舟虚道:“推我回府。”薛耳应声上前,冲陆渐咧嘴一笑,便推着沈舟虚出了宅邸,陆渐无法,只得尾随。
此时天色已明,行不多时,便见燕未归大步流星,赶将回来,躬身道:“主人吩咐,均已办妥。只是应天府今早遇上一件奇案,迫不得已,来请主人相助。”
沈舟虚道:“什么案子,竟能难住应天府的差官?”燕未归道:“听说阅马校场的旗斗上挂了三具尸体,那旗斗离地二十丈,也不知怎么挂上去的。应天府的差官既无法取下尸体查验,又害怕那凶手太过厉害,故而只有请主人出马。”
沈舟虚道:“确有几分奇处,你去府里叫凝儿来。”燕未归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天时尚早。”沈舟虚笑了笑,“薛耳、莫乙,咱们去校场瞧瞧热闹。”
车轮轱辘,沈舟虚闭目观心,行了半晌,忽听薛耳道:“主人,到了。”
沈舟虚张眼望去,但见近处旷地冷清,黄尘不起,远处阁楼峥嵘,托起半轮红日,一竿杏黄大旗凌风招展,直入霄汉,旗下挂着三具尸首,随着高天罡风,摇晃不定。
陆渐见那尸体,暗自心惊,寻思天下间谁有这般能耐,竟能携着数百斤的尸首,攀到如此高处。此时早有捕快上前相见,寒暄两句,一名老捕快道:“今早天亮,喂马的老军出来铡草,抬头瞧见尸首,是以来报。可恨小人能耐低微,无法取下尸首。沈先生手下能人众多,屡破奇案,必有法子取下尸首,捉拿凶手……”
谈论间,燕未归与宁凝联袂而来。沈舟虚便道:“凝儿,你放尸首下来;未归接住尸首,别摔坏了。”
宁凝一点头,微阖双目,向着那旗斗凝神片刻,蓦地睁开,陆渐只瞧她双眼玄光流转,若有实质,只瞧旗斗上火光一闪,尸首颈上绳索顷刻烧断。要知道那些尸首拴成一串,一绳断绝,三具尸首有如陨石,齐齐坠落。
燕未归觑得真切,如风掠上,双足一顿,腾起三丈,左手接下一具尸首,左足凌空探出,勾住旗杆,疾如车轮般呼地一转,右手又将第二具尸首抓住,此时第三具尸首才到他眼前,燕未归手中两具尸首左右一合,将之夹住,纵身落地,“嚓”的一声,双脚入地近尺。
陆渐瞧得心跳神驰,这三具尸首本有数百斤重,加上坠落之势,何止千钧,燕未归不但一一抓住,更以无俦脚力,将千钧坠力引入地下。换了他人,就算能接住尸首,落地之时,也势必双腿齐断,腰身扭折了。
燕未归放下尸首,躬身退到一边,沈舟虚又道:“莫乙,你去瞧瞧,这三人如何死的?”莫乙上前翻看一遍,回道:“这三人外表无甚伤痕,但泪腺微肿。《内经》有言:‘微大为心痹引背,善泪出’,足见这三人是心脏麻痹而死,但何以心脏麻痹,奴才却瞧不出来。不过,这三人我都在官府文书上见过。”他指着一个五官俊秀、身着黄衫的年轻人道,“此人名叫竺森,绰号‘玉黄蜂’,乃是崆峒派弃徒,采花无数,在京城也犯下好几件大案,刑部悬赏八千两花银捉拿。”又指着一个黑脸狰狞、体格魁梧的大汉道,“此人名叫路仲明,江西巨匪,啸聚山林,无恶不作,曾有大员矢志拿他,却被他率众闯入官邸,灭了满门,如今刑部悬赏一万两花银捉拿。”
说到此处,那些老少捕快,均露惊色,莫乙语气一顿,望着那具道士尸首,迟疑道:“至于这个道长,来历却有些不同。他本是当朝国师陶仲文的大弟子,道号元元子,特奉皇上旨意,来江南物色秀女,送往京师,不想竟死在这里。”那些捕快听了这话,无不面如土色。
沈舟虚移车上前,审视那具尸首,那些捕快忽地纷纷跪倒,磕头叫道:“沈先生救命,沈先生救命……元元子道长是钦差,死了钦差,我等如何交代?”
沈舟虚望着尸首,沉吟半晌,摇头道:“这些人外表均无伤损,乃是心脏麻痹而死,但如何麻痹,却叫人想不明白;至于这旗杆,离地二十来丈,谁又有能耐将尸首送上去呢?故而只有两种可能。”
众捕快忙问道:“有哪两种可能?”
沈舟虚叹道:“杀人的要么是鬼怪,要么是神仙。元元子道长乃是国师高足,他家就是神仙,神仙又怎么会杀他呢?所以说,这三人多半是遇上鬼怪,吓得心脏麻痹而死,然后又被那鬼怪送上旗杆高处。”
众捕快初时听得发愣,但聪明的转念就明白过来,沈舟虚这话,正是教自己如何编造故事,敷衍朝廷。此事本就不可思议,若说是鬼怪作祟,那是再也恰当不过了。一时间,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均说是鬼怪杀人。
沈舟虚微微一笑,推车出了校场,宁凝忍不住道:“主人,真是鬼怪作祟么?”沈舟虚见她神色不安,不禁笑道:“傻丫头,恁地胆小?我说鬼话骗那些蠢材,你也信了?”
“如此说没有鬼怪了?”宁凝轻轻舒了一口气,“那么这三个大恶人是谁杀的呢?”沈舟虚道:“自然是人杀的。”他挥了挥手,道,“未归,你去城中的酒肆中瞧瞧,若有什么奇闻怪事,便来报我。”燕未归答应一声,一溜烟走了。
不多时,燕未归飞步赶回,促声道:“昨晚玄武湖畔的‘吟风阁’上有人喝了一夜酒,如今正在打架闹事。”
沈舟虚不觉哑然失笑,叹道:“罢了,你推我过去。”
沧海8·山雨欲来之卷 雷
一行人迤逦来到吟风阁前,阁楼临湖,晨景正好,一片波光潋滟,几抹朝霞流转,和风悠悠,细柳如烟,一对燕子蹴水而飞,周旋呢喃。
沈舟虚止住车轮,注视湖光水景,蓦地吟道:“游丝欲堕还重上,春残日永人相望。花共燕争飞,青梅细雨枝。离愁终未解,忘了依前在。拟待不寻思,刚眠梦见伊……”
莫乙接口道:“这是杜安世的《菩萨蛮》,是说女孩儿的春愁,主人念出来,不大合适。”
沈舟虚苦笑道:“这词本是清影喜欢的,我见这景致,忽而想到罢了。”
话音未落,忽听“咔嚓”一声大响,吟风阁上窗破栏毁,掉下一个人来,那人旋风般翻个筋斗,情急间手中竹杖一撑,却忘了下方便是一湖碧水,“哗啦”一声,连人带杖掉入水中,溅起几尺高的白浪。
只听阁楼上一个豪迈的声音大笑道:“赢老龟,你这招取什么名字?是猴子翻筋斗,还是王八戏水?”
湖中那人湿淋淋爬上岸来,十分狼狈,陆渐认出是“金龟”赢万城,心中又是吃惊,又觉好笑,不料这老狐狸威风八面,竟也落到这步田地。
赢万城面色通红,仰首向楼头厉叫道:“姓虞的,我东岛清理门户,你又干吗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不是说了?”那人笑道,“你东岛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你东岛的朋友,便是我的敌人。来来来,小兄弟,莫管他们。有人说得好:‘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如梦,为欢几何?’故而天大地大,莫如酒大,喝了这碗,再说其他。”
“虞兄高论。”另一人接口道,“也有人说得好,‘日高月高,酒品最高,敬酒不喝,就是脓包’。话音入耳,陆渐心头一动,这答话之人正是谷缜。
那“虞兄”奇道:“我说的‘有人’大大有名,诗仙李太白是也,你说的‘有人’却是哪个?恁地有见识?”
“不是别人。”谷缜呵呵笑道,“正是区区小弟,小弟什么都做,就是不做脓包。”那姓虞的将桌子拍得山响,赞道:“说得好,说得好。”
二人虽不见人,一番对白,却是旁若无人。赢万城气得一跌足,还要再骂,沈舟虚倏尔笑道:“赢道兄,多年不见,尚无恙否?”
赢万城回头一瞧,如见鬼魅,面色变得惨白,失声道:“你……你……”蓦地转身,“噌”地一下蹿上楼去,叫道:“不好,不好,沈瘸子来了,沈瘸子来了……”
那姓虞的“哦”了一声,淡然道:“沈师兄来了?”沈舟虚哂道:“虞师弟所到之处,总是惊天动地,才到南京,就先把老天捅一个窟窿。”
“你说的是元元子那鸟贼吧?”那姓虞的笑道,“他奉了昏君旨意,强抢民女,老子瞧不过去,小小弹了他一指头,没料这老小子不经挨,竟被弹死了,晦气晦气。”
沈舟虚道:“天下人经得起你‘雷帝子’虞照一弹的,又有几个?”他漫不经意弹出数缕蚕丝,勾住屋椽,只一纵,如飞鸟投林,连人带椅,飘入二楼。
他平时举止疏慢,弱不禁风,蓦地显出这般神通,楼上楼下均是一惊,众劫奴更怕有失,也快步登楼,陆渐定眼望去,楼上三三两两坐了几名客人,主人店家早已不知去向。
谷缜当窗临湖,身边墙壁上一个窟窿,料是赢万城落水之处,身前一张方桌,横七竖八,搁了许多酒坛,迎面坐了一条大汉,骨骼极大,国字脸膛,如飞剑眉压着一对虎目,灰布长衫赫然打了两个补丁,脚下一双麻耳草鞋,眼见便要破散。
陆渐寻思:“这人就是那‘雷帝子’虞照么?”思忖间,虞照干了一碗酒,目光扫来,众人被他一瞧,如刀枪穿胸,平生一股寒意。
“沈师兄。”虞照笑道,“来一碗如何?”
“虞师弟取笑了。”沈舟虚叹道,“你明知道沈某只会喝茶,不会饮酒。”虞照啐道:“扭扭捏捏,忒不爽快。”又斟满酒道,“还是小兄弟豪气。”谷缜笑笑,两人碗盏相碰,双双饮尽。
虞照又道:“赢老龟老当益壮,演了一出王八戏水。你这小姑娘我却没见过,但瞧你这一篮子破铜烂铁,料是新晋的‘千鳞’高手。只可惜,虞某平生不打女人,算你运气。”
陆渐转眼望去,施妙妙端坐一隅,愁眉不展,闻言抬头,不瞧虞照,却望着谷缜,目光流转,眸子深处,似乎藏着某种物事,复杂难明。
虞照看看施妙妙,又瞧瞧谷缜,忽而哈哈笑道:“原来如此……”笑声中,忽地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