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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歌忽然出来了,道:“姨你误会了,我才不要嫁他。他不是好人。”
黄损听见,暗暗吃惊,心道原来他的小师侄颜歌,竟然是城主的外甥女儿,这是怎么回事呢。
城主冷笑道:“什么好人坏人,这世上谁又是好人了!小妮子,你的心思,瞒不了我。就少说两句罢。难道姨妈还会害了你。”
颜歌满脸绯红,似乎还想争辩。黄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正撞上她的眼光,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我有一个条件。你们放了梅络烟姑娘。”
拜月城主大笑起来:“你难道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跟着周围的侍女们也笑得前俯后仰。黄损听在耳朵里,觉得那种笑法尖利妖媚,如同鬼域的狂欢,不禁皱紧了眉头。
“我答应你。”颜歌的声音令大家都静了下来,虽然惊鸿宫主在教中位高权重,但是当面忤逆城主,究竟是件出格的事情。
“只要你娶我,明天一早,梅络烟可以走。”颜歌面不改色。
没想到城主微微一笑,悠悠的看了一眼黄损:“看来我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了。怎样?黄少侠,你若心肯,就喝了这杯酒。”说着变戏法似的,把一只海棠冻石杯举到他面前。
杯中,殷红可怖的液体。
这是说,交易的筹码,又加了价。黄损毫不犹豫的灌下了那毒药,苦笑一声:“我娶你。”
颜歌低头并不看他。
这时,屋子里本来沉滞的气氛就此轻松下来。大家纷纷的走过来,向宫主贺喜,有人还趁机打趣几句。这些人看起来平平常常,也就如同富贵人家的女眷一般,只是个个都是一张白得骇人的脸。黄损喝下药,渐渐的觉得四肢无力,瘫软了下来,恍忽见看见颜歌扬了扬袖子,素白的窗纸上洒下了一片桃花一样的血。
然后是一声尖叫。屋子里顿时乱了。
城主终于发怒了:“我如此迁就你,你却连连伤了族中两名高手。反了么?——究竟想怎样!”
颜歌走到窗边,探出手,从幽云的喉间拔下那枚金指套,揉了一把窗棂上的雪,擦拭干净:“姨妈,你忘了。但凡族中有大事情,定要杀掉一两个要紧的人来祭祀。当年你夺过舅舅的城主位子,就杀了舅母那一伙叛贼。后来甥女入主惊鸿宫,原来的四位仙使不肯听话,也被一一处理掉。今儿甥女就出阁了,难道不算大事?这等欺上背主的奴才,还不该让她放点血出来?”
城主瞪着颜歌。
灵风和微雨也在,脸都绿了。颜歌笑道:“放心,幽云胆敢把本宫主的私事拿出去乱讲,自然没有活路。你们乖乖的,就不会有事。”本来黄损不提,她也会让梅络烟走人。不想叫城主知道了。当时灵风和微雨尚在神窖,能有这么快,唯有幽云,否则为什么进得门来,那婢子一直立在窗边,离她最远的地方。她心里明白,有幽云告密,梅络烟在神窖之事,城主定然心知肚明。不若当面提出,直接要城主同意放人。而城主既有意用黄损来笼络自己,也就只好答应。反正人是藏在神窖里,那边的机关还是在宫主的控制里。宫主执拗起来,城主纵然不肯放人,亦未必有用。
只是幽云,居然连她秘杀秀霜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都探听到,那么是不是连她最大的秘密也被她窥探到了?她可不敢放过她。就算城主发怒也顾不得。
城主忽然“嗤——”了一声:“你的人,随你便。”竟似不计较了。
“反正,将来我们有了崆峒出身的黄少侠……”
颜歌的肩头,猛烈的抽动起来。
黄损年少的时候,也曾想过自己的洞房花烛夜。但那时的梦里新娘,并不是这个面如白骨的女孩子。揽月城主的毒酒叫做“冷香灰”,饮之心如死灰。他呆呆的留在原地,任人摆布。恍忽中有人又把酒杯塞给了他。他只是擎着,却不想喝。
“真不容易啊。”只听见颜歌冷笑,“为别人舍了自己的性命节操,情愿附身惊鸿宫这样的魔窟。”
黄损蓦地惊醒,顺手把酒杯掷到地上。
众人惊呼。
芬芳的美酒,在地毯上散出清冷的香气。颜歌手里还端着一模一样的一只琉璃杯。原来是合卺酒。
黄损有点不安,却也有点庆幸。颜歌却把自己的一杯也撂下了,淡然道:“没什么。”挥了挥手,让侍女们退下。
银灯半挑,那人儿裹在一团华丽无伦的红色里,雪白的双颊映出点点喜色。然而眼睛却是遥远的望着,地上一团酒渍。过了一会儿她自顾自的解开了衣扣,红衣里面还是那件珠灰色的袍子,露出一段青色的脖颈。
黄损看着那脖子,忽而说不出的厌恶,不由得局促的站起走开。颜歌却没理他,斜披着嫁衣,又踱进那扇小门,掩上。
黄损不解其意,他以为颜歌是拿什么东西去了,然而枯坐许久,她也没有再从那扇门里面出来。
就这样等着么?
他觉得自己仿佛等她等了很久,就如同等一道注定要迁延不愈的伤口重新合上。
这个时候他可以试着逃跑。但是揽月城主,使得本来就身负重伤的黄损,根本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事实上他也并不想走。很多年来,他都在暗自责备自己。但那时他却走了。
那时在小酒店里,不是没有看见颜歌殷殷寄望的眼色和楚楚绝望面容,可他不能不带着受了伤的梅梅先离开。他知道颜歌的轻功好得惊人,也许可以自己逃命。毕竟敌人找的是梅络烟。
可是当他拎着梅络烟逃到安全所在的时候,颜歌没有跟上来。他惊惶不已,满眼都是颜歌的脸,绝望的幽怨的惨白的。她还在那里。
他回去了,虽然杀出重围的时候已经受了重伤,回去一趟也许再也出不来。
晚了,小酒店里已经空无一人。那一刻他还希望,也许颜歌早已脱身。
但是在窗台上有着零乱的指痕,仿佛有人苦苦挣扎。墙角,点点血迹,躺着一只人的无名指。手指娇小如花瓣,齐着指根切下。
黄损拾起那根冰凉的手指,轻轻拭去血迹。那一刻他曾经有一种濒死的痛苦,仿佛被人抽干了心里的血液。这一只断指,竟是从他的心口切下,再也长不上。
月亮出来了,从窗外探半张脸张望。大孤山的月色,渗着万年不解的冰雪凉意,亦是一翻诡奇清矍。今天似乎是初九了。
假如当时没有抛下她,也许她不会变成这个样子。原是对她不起,所以这回走不得。
锦绣殷红的洞房,熄灭了花烛银灯,沉寂如同春梦不醒。月光初透,勒出一道道斑驳的窗棂影子,仿佛这个房间,也有什么伤痕一样。
黄损慢慢的挪到了那扇门前面,迟疑了一会儿,推开。
一开始,他的眼睛适应不了里面的黑暗。过了片刻,才看见屋子很大,却空荡荡的。屋子一角,是一只巨大的灯海。一灯如豆,长明不熄。
地下横陈一只黑漆漆的庞然大物,在鬼火一般灯光下幽幽发光。黄损看出来,那是一只棺材。
棺材没有盖子,里面是一卷半旧的白棉布被子,珠灰色的小小身子,蜷成一团,仿佛怕冷,手里还紧紧的揪着一只被角。
黄损目不转睛。但是颜歌睡在那里,一动也未动。
灯光忽然猛地一抖,拂过一绺猩红。黄损这才看见,灯海的香油里,浸着一片绚烂的红色。原来烧着那一袭瑰丽的红嫁衣,像一个血色的游魂在火光中沉沉浮浮。
这种奇异的情景,令他忽然莫名的想起了几句诗:“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黄损的十个手指,紧紧的扣住了棺木。
如果这时,那张皑如白雪皎如明月的面庞上,曾经滑落一星泪水,也许他会俯下身子,把她从冰凉的坟墓中抱起。可惜这一切还没有发生,时间就过去了。
这没有什么的,即使有一万个如果,即使这一万个如果都变成真实,也不能改变命中交错而过的轨迹。不能够的。
她已经睡着了,那样子好像她已经睡去了很多很多年,如一尊雕像。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穴。
黄损从密室中退了出来,带上门。月色如洗,洞房里残红褪尽。黄损猛然抓起桌上,她留下的杯子。残酒冷如冰,他却无知无觉,一杯一杯的灌下去。
在神窖里,颜歌支走了旁边的人。梅络烟用她一贯的淡然的眼神看颜歌,但还是没能掩饰住一缕哀怨。“梅姐姐,原来你真的这样喜欢他啊?”颜歌得意洋洋。“喜欢他,却死也不肯嫁给他,偏生要折磨人家。”
梅络烟咬着嘴唇:“我被你们蛰人毁了容貌,早是心冷如铁。”
颜歌一把扯下了她的面纱,那张写满耻辱的美丽动人的脸。
“你胡说。”她厉声道,“当着惊鸿宫主的面,你还要胡说。揽月城从不做这种事情。”
梅络烟拧过了头。
“你明明是自残!”
梅络烟冷冷的,不否认。
哪个女孩子都把容貌看得要紧,她居然下得手自毁形容。颜歌笑了,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道:“进过‘化生池’了吧?”
梅络烟浑身一震。
“那一年秋天,你被蛰人捉了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外面的人无法知道,可以由得你随便编排,可是对于揽月城的人,你别想守住那点可怜的秘密!”
梅络烟面不改色:“是当时的城主夫人想收我,我誓死不从命。”
颜歌知道,梅络烟所谓城主夫人,正是她的舅母。当时的城主是颜歌的舅舅,蛰人有史以来最不堪的懦夫。他们早已都被自己的妹妹杀死,取而代之。
“进过化生池的,谁能够超生?可是我们梅姑娘居然没有变成吸血鬼,奇迹呀奇迹。舅母何等厉害的角色,会半途放过你?”
梅络烟盯着我:“是的,是你舅舅放了我。所以你舅妈很生气。”
那时候,倘若不是城主和夫人两个,为了一个“化生”的事情而夫妻反目,现任城主也没有机会趁虚而入,夺得教中大权。
“梅姐姐,”颜歌毫不留情的嘲笑着,“你堂堂峨嵋弟子,就这样怕死,以至于委身仇敌。”
“我是自己情愿的。”她淡淡道,“你舅舅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不像你舅妈和你姨。”
颜歌惊呆了。
“那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肯放过他!你自己失身于我舅舅,却还牵扯了他这些年。”我厉声叫道。“说什么毁了容,就不嫁。只不过是怕嫁了人,你那点秘密就守不住吧了?峨嵋的梅女侠,竟然与拜月城主有私,恐怕名门正派谁也容不下吧?倒不如出家修行,于清名无毁,呵呵,真是好主意。——可你明明知道,你不嫁,他就会等一辈子,追一辈子。这一来他还是你的。梅络烟,你好阴险!”
梅络烟道:“我的确是为了你的舅舅,才守身不嫁。你要怎样想,我都没有办法。表哥的心意,不是我能够左右。
“其实这是两回事。我和表哥青梅竹马,难以两忘,所以他一意的要等我。可是人间的缘分,并不因此而定。”梅络烟朝颜歌瞥了一眼,“譬如我会遇见你舅舅,又譬如表哥会遇见你。”
颜歌哈哈的笑了:“他遇见我?你当我是他的谁呀。你们打小一块儿长大,他在崆峒后山坐关的时候,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你,等着的就是娶你为妻。我有何尝在他心里。你对他不起,可是在凤凰岭上,生死一刻的时候,他惦记的还是你!”
梅络烟微微的摇了摇头,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颜歌的眼泪倏然而出。
将近十天,黄损和颜歌,一个在外间,一个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