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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里交杂荣幸地道:“我适合当这角色。”
“你是一个时时在外面被我时时苛责,”将军用一种奇特的口吻接道,“其实却常常予我意见的人。”
“要不是将军知遇,”王龙溪道,“我的意见只是意见,无人见用,便不会实行。”
“能看到别人采纳我的意见,”王龙溪的语气里洋溢着奋悦,“那是一件最快乐的事。
”
将军含笑,望着他:“江湖上有谁晓得:我的脑子已交了给王龙溪,而我却在人前大骂他没长脑袋。”
“太聪明的人着不见太多的东西,因为人们不信任他,不给他看;”王龙溪笑道:“我这个笨人,倒是占了便宜。”
“既然如此,我倒要问你:“将军正色道,”你对沈虎禅,有什么看法?”
“就算你现在要杀他,恐怕杏儿也舍不得;”王龙溪说话一反他在大堂时的声宏气盛,而今出语轻而清晰:“沈虎禅这人是武林中一大战将。万人敌手上还有李商一的一天,我们便不能没有沈虎禅。”
“不过,李商一会为万人敌所用,沈虎禅却非池中物,普天之下,只怕除了将军你,就没有什么人能用得起他了;”王龙溪意犹未尽的道,“这种人,留着太可怕了,始终是祸患,最好的方法:是要他去杀敌,或是给敌人杀了,这样才一了百了。”
将军微笑道:“你的意思恐怕是连我都用不了他,不过怕伤了我的面子,只好把我剔除。我听得懂。”他这样一说,倒把杀不杀沈虎禅一事略过不提。
王龙溪也不迫问。
——一个人,身为别人的智囊,就只能他被人问时竭尽所能的献计,而不是反过来,探问别人的决策。
这是绝不能反客为主的事。
王龙溪这种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人自然深明这个道理。
“你对梁四又有什么意见?”将军问。
“我对这个年轻人了解不多。钟诗牛在这么重大的关头派他北上,独战武林,自必有他非寻常处。”王龙溪谨慎地答,“不过,此人太好造作,这要不是他强处,就一定是他心中弊病的根源。”
“你认为‘南天王’会不会跟‘万人敌’结盟?”
“这问题在于钟诗牛敢不敢违抗蔡京的意旨。”
“你说呢?”
“以‘南天王’一脉的作风,自是不屑与蔡京一伙为伍,但形势比人强,只要再加上一些因素,就殊为难说。”
“譬如‘”
“譬如高唐镜已落入万人敌手里,万人敌以此要胁……”
“还有?”
“又如‘五泽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先行加入了蔡京一党……”
“这样的话,‘南天王’就只有对抗或屈服这两条路了?”
“现在的局势,我们跟‘五泽盟’、‘南天王’、‘万人敌’都处于最微妙的形势中,牵一发动全身。设若钟诗牛与万人敌联成一气,蔡般若则与我们结成一伙也不一定;同理,如果万人敌能同时拉拢到南天王和五泽盟,我们则必一败涂地无疑。”
“可是,我们却不似万人敌,有招揽这两大势力的能力。”
“所以,咱们是处于完全被动、全面捱打的状态;”王龙溪坚定地道:“要赢这一场仗,除非咱们能转化被动为主动。”
“例如夺得高唐镜?”
“这还是事小。”
“何事为大?”
“对万人敌主动出击;”王龙溪坚决地道,“并且杀了他。”
“只有万人敌死了,万人敌的势力冰消瓦解,我们才不必耽心,南天王和五泽盟的势力才不会投向他;”王龙溪全身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斗志∶一种令人震惊的不死不休的斗志战意“杀了他。”
“杀了他?”将军沉吟:“杀了万人敌?”
“杀了万人敌。”王龙溪沉声道。“你知道在那里及可能在什么时候和用什么方法或可取他的性命。”
“杀万人敌是件危险的事,”将军忽然奇诡的笑了起来,“但也是件足以快意平生的事。”
“危险?”王龙溪道:“天下问的大事有那件不危险的?世间的小事在你我眼里却又没意思得很。”
“杀万人敌这种事,就算在我们这些人里,也只有几个人能进行,”将军盘算:“譬如:我和你……”
“将军,”王龙溪忽然跪了下来,鲁直的脸上恢复了那一种深挚的热诚,“让我去,为您战死,还是在您麾下立功,全在这一役。”
将军扶起了他。
第一次,这百战沙场、铁衣不碎的大将军,感到手在颤抖。
心也在颤抖。
“杀万人敌。”
这是件没有人做过的事。
没有人敢做的事。
也许有人想做,但没有人能够做到的事。
杀
死
万
人
敌
将军想到这个意念的时候,彷佛见到自己手起剑落、万人敌倒下地去。
可是万人敌仍只是一个模糊的形像。
谁才是万人敌呢?
不知道谁是万人敌,如何谋杀万人敌?
第十六章太美丽绝对是场灾祸
大家都在宴席上。
能出席这个“将军宴”的人,向来在武林中被认为是一项“殊荣”。
将军轻易不请客。
请来的客人来得也不轻易。
来头更不简单。
自“将军宴”开的人,有的从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成了晓叱风云的人物;有的在一段风霜岁月之后,渐露头角,也成了武林里举足轻重的角色。
故此,被将军“看得起”,列为座上“贵宾”,是一件大事。
一件在他日江湖途风波路值得记取和回忆的大事。
当然,将军请人,不一定只请“成材”的人,也不只请他“喜欢”的人。
有时候,他也请他不喜欢的人。
那些人往往很“有用”。
——连将军都觉得“有用”的人,当然这些人自有别人所爱莫能及之处。
另外还有一种人∶
“不得不请”的人。
凡是大宴,总少不免有这几种人∶有你喜欢的,有你厌恶的,有你非常识重的,也有你着不起但却不得不讲的。
就连将军的夜宴,也不例外。
将军当然是坐在主席。
他身边居左的是沈虎禅,居右的是燕赵。
这两位“贵宾”,却都是他的“敌人”。
——他们到底是不是将军的敌人?
其他的人有∶王龙溪、沐浪花、舒映虹、楚杏儿、徐无害、慕小虾、楚冲、楚撞、蔡可饥。总共十二人。
徐无害、蔡可饥、楚氏兄弟,都自死里逃生归来,因而受邀列席,将军设宴备酒,为他们“压惊”。
沐浪花自从生死边缘回来。
他只是喝着酒。
喝着闷酒。
谁都明白他的心情。
所以谁都不敢动他。
沈虎禅的伤似已痊愈了七七八八,他的话说得很少。
反而徐无害和蔡可饥说得很多。
——蔡可饥本身就很爱说话。
——徐无害则觉得在将军面前表现他的转世能力。
而且他们也不得不说。
因为将军表示∶把未说完的那部份,继续下去他们在休息的时候,早已搭配过了,本来是安排蔡可饥先说。
蔡可饥刚要开始,忽然,眼里劈入了一簇簇鲜亮亮、烈艳艳、火辣辣、红彤彤的颜色。
那么鲜丽的颜色!
——简直美得令人不惜溺毙其间。
令人不惜为它而死的美色。
而且死而无憾。
不是美人。
而是美景。
——如此美景良辰,就连在生死一发问的蔡可饥,而今回忆起来,也不禁为之神醉……
那么绝美的景致,带了点凄凉。满山遍地,只有四种颜色。黛绿的、嫩黄的、鲜红的,都是树叶,两地上也铺满树叶,是棕色的。除此以外,便是天色了。
蓝湛的天色,像浸透了一亿年的寂寞。
然而人间的碧绿茶红,仍正杀得灿烂。
纵是在逃之中,蔡可饥也不禁为之神怡。
——这满山枫叶,开得这么盛、这般璀灿,他不但见都没有见过,甚至连想也不曾想过:人间竟有此美景!
美得可以令人忘怀一切!
包括危机。
蔡可饥几乎就想留在这儿,不愿再逃亡了。
人生前路多风霜,不如栖息在这枫林的千种绝色万种风情里,从此不历人间风波恶!
正在这时侯,沈虎禅说话了。
他一直没有说过什么。
自梁四消失在“落井竹”后,李商一只挥手道:“走。”
沈虎禅也没谢一句,只示意蔡可饥和徐无害先行,他则殿后。姚八分、谭千蠢等人眼瞪瞪的望着,谁也不敢贸然动手。
他们不但怕沈虎禅。
他们同时也惮忌李商一。
——李商一不许他们动手。
如果他们硬要向沈虎禅动手,就等于是同时向两个人动手∶沈虎禅与李商一!
——这两个人,无论是那一个,都是动不了的人,就算他们已受了伤,也还是惹不得的他们都清楚李商一的脾气。
至少,在李商一面前,他们还不敢妄动。
于是,沈虎禅带同蔡可饥、徐无害,直奔了十二、三里地。
如果一切无碍,只要再一个半时辰光景,大概就可以进入将军的势力范围了。
就在这时,他们来到了这遍山枫叶亮且丽的山坡上,幽林深处有泉鸣,美到了极点,也静到了极处。
就连空气,也清爽得似一场开朗的梦。
蔡可饥看得迷醉了。
他一直都认为自己其实是一个诗人。
只是他学书不成去学武,写诗无成去拔剑而已∶他一向都是很重感情的人。
他自己也曾反省过:他的剑法一直不能登峰造极,同时也做不好一个杀手,便是因为太重感情之故。
可是舒映虹却会告诉他:一个人要是连自己的性格也失去了,怎能当一个好杀手?
一个人要是连感情也没有,怎能对剑有感情?要不是对手上的剑没有感情,又怎能擅于用剑?
这几句话使蔡可饥大为省悟。
——与其把感情全然抹煞,不如把情感注入剑法中,这样才能练成自己的剑。
蔡可饥年纪虽轻,但总共失恋了十一次,共次都是感情受创,他无可宣泄,只有把这一腔凄伤,转注于剑理之中。
他的剑法就叫做“伤心”。
他的兵器便叫“伤心剑”。
——不过伤心归伤心,他的剑法仍无大成。
大成虽无,小功却是有的。
他成为“将军府”里年轻一代中出类拔萃的剑手。
然而他总觉得自己写诗之手去提剑,以创宇宙万化之手来杀死活着的生命,无论如何,却难以获得使自己感觉到美满的成绩。
——可是他已弃了笔,握住了剑。
——人只要一天握住了剑,就很难放得下来。
当你要放下剑的时候,剑不一定肯让你放手。
更要命的是,当你的手离开了你的剑,别人就可能拔了你的剑来杀了你。
故此,人一日一要役剑,很可能反而终生为剑所役。
蔡可饥只好安心去作一名剑手。
直至今天。
他看到了遍山枫红。
他为这情景感动莫已。
他知道这是一种诗的感动。
甚至还有写诗的冲动。
他这才明了,这些年来他说写诗,并不是代表他已忘怀了诗。
正如已多年没跟那女人在一起一样,不是他已忘记她了,而是把她藏在更深的心里。
一旦忆起,连根拔起牵枝攀藤的,更加痛苦。
他觉得很有点悲哀。
——多年来的拔剑,以为握住了依凭,原来只是一场易碎的梦。
甚至抵不住一叶枫红的诱惑。
他根本没有拒抗的能力。
他觉得徐无害也是这样想。
——也许大家都累了,都想在江湖风霜险途上歇一歇。
可是他想错了。
徐无害也是想止歇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