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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马成了个鸽圈儿屎。在开顺的记忆里,爹还从来没有这样开心的笑过,爹这样一笑,他的心里反倒有种说不出的沉重。爹这一辈子,真是太苦了,太累了。苦得,累得,还没有这么开开心心地笑过一次。老奎翻箱倒柜,拿出了一张存折,交给开顺说,这里有三千块钱,你取了先用。爹知道不够,缺下的,你不要有压力,好好工作,爹会给你想办法的。开顺不敢看爹的目光了。一看,他就怕他的泪珠被碰得掉了下来。他要交房款,又要结婚,再节约,凭他现在的工资,还是远远不够。但是,他宁可向同事们借,也不想给爹妈带来压力。他上大学,就已经给家里添了不少负担,现在工作了,末图回报,又要索取,他真的于心不忍。这存折中的每一分钱,都是从爹妈口里省出来的,都是爹妈一滴汗珠一滴汗珠换回来的。他真的不能再接受了。就说,爹、妈,你们别再有压力了,我跟叶娜说好了,我们新事新办,不请客,也不办席,到元旦上放假了,我们到兰州去旅行上一次就行了。再说啦,叶娜家里条件也很好,她爸妈都是干部,很开通,不收咱们一分钱的彩礼。这钱,你就留着花吧。说着,把存折又放到了爹的手里。那存折,仿佛在烫手,老奎的手一阵阵地颤了起来。老奎说,开顺,你别说宽心的话了。爹知道,知道你在为家里考虑。这是我和你妈,专门为你存下的,你不带上,我和你妈扯心得睡都睡不着,你带上吧。说着,硬把存折塞到了开顺的手里。开顺一回头,泪珠就滴了下来,恰巧看到小吴进了街门,就说,爹、妈,小吴来了,我走了。老奎说,不让小吴在家坐坐了?开顺说,我们走吧,看看市长还有什么事没有。老奎这才说,那你们走吧。说着就跟了开顺,一直来到街门外,等儿子上了车,老两口还不肯离开,一直站着,看着车出了村子,上了公路。
就在车出村子的时候,老奎看到了另一辆小车开进了村子,那辆车当然不能与市长的车相比。那辆车才是杨二宝的车。开顺坐的车与那辆车在村口相遇了,车速慢了一下,错开了位置,然后,忽地一下才开快走了。
看到这一幕,他不觉想起了多年前的秋日,在许家柴湾的沙墙头那里,他送开顺上学去的情景。他套着毛驴车,与他的东风大卡车相遇了,他被扬起的沙尘罩住了,还吃了不少灰。几年后的今天,天,还是一样的天,地,还是一样的地,我的开顺,已经不再是那个坐在毛驴车上的顺娃了,他大了,真正成了个大人了。儿子是他苦难的慰藉,是他心灵的依托。一想起儿子,他什么都想开了,什么都看淡了。此刻,当他再看到杨二宝的车时,再没有先前的那种气恨与不平了。
开顺上了车,就一直朝后看着,看着他的爹妈。夏日里,黄昏中的那一抹晚霞,散落在了爹妈的身上,一阵轻风拂来,撩起爹的衣角,撩起妈的白发,看去,是那么的孤独,苍凉。含在他眼里的泪水,禁不住飘洒了下来。作为儿子,他为他一味的索取而无力回报感到惭愧,父母把关爱加倍地给予了他,而他留给他们的,却是孤独和生活的无奈。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双眼,随着父母的影子越来越远,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父亲那只伤残的手,还在他的眼前哆嗦着。那是历史留给父亲的印记,那是一段让人无法回首的刻骨铭心的记忆。如果说,哥哥的死,让父亲强忍住了巨大的悲痛,奉献出了自己的崇高,那么,姐姐的死,却让父亲的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从父亲的身上,看到了一个时代的缩影,看到了整整一代农民的精神苦难和理想的追求,也看到了潜藏于心的无私奉献和善良崇高,以及对这片土地的挚诚与热爱。也正因为这种苦难的岁月,才给了他比同龄人更为坚强的性格。他凭着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的毅力,在大学里,以他善良的品格和优异的学习成绩,当上了班干部,又当上了学生会主席。分到凉州市人民政府后,又以他的聪明好学,勤奋工作,换来了上上下下对他的一致好评,也得到了叶娜的芳心。叶娜的爸爸是市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他自是对他的乘龙快婿有一种标准与尺度,但是,当叶娜选择了他以后,阅人无数的叶副部长并没有嫌弃他是农村来的,他透过一些表象的东西,看到了这个青年人内在的,还未被人发现的可贵素质。他就像伯乐发现千里马一样,看到了这个年轻人身上的潜质和超乎寻常的东西。他同意了女儿的选择。
当叶娜问及他的父母时,他几乎不加掩饰地讲了他家的苦难,讲了他的哥哥,讲了他的姐姐,讲了他父亲如何说服他和姐姐,放弃了县上给予他家的招工指标,讲了又是怎么用自残的方式,剁伤了自己的手,以此来惩罚他的过错。他虽然没有与他的父亲认真交谈过一次,但是,他却完全读懂了他。这个在大集体时代成长起来的基层干部,内心单纯透明得如一张纸。他根本不像某些胡编乱造的影视作品中所反映的那个时代的基层干部,是多么多么的坏,多么多么的复杂,他只是坚守着社会主义的理想,坚定地走在大集体道路上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当他的梦想被现实粉碎之后,个人的悲剧,也成了那个时代的悲剧,将永远地随风飘散。叶娜听了他的故事,深深地被吸引了,也被感动了。这个一直生长在城市的女孩,非要跟他来看看他的父母,他只好答应了她。来过之后,叶娜由衷地说,看了你的家乡,看了你的父母,我仿佛看到了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沧桑,也看到了中国农民的善良与勤劳,以及他们生活的艰辛与苦难。他们太辛苦了,等我们分了房,结了婚,就把他们接到凉州来,让他们享享清福。这其实也是他早想好的,如果有那么一天,他有能力把父母接到城里来,那将是他最大的心愿。
43
又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又是格桑花开遍草原的时候。巍峨的祁连山直刺蓝天,山连着山,峰连着峰。圣洁般的雪峰像少女伫立在山巅,俯瞰着天苍苍、野茫茫的大草原。银杏赶着羊群,在草原上放着牧。羊群四散而开,便与红的格桑花,紫的马莲花,黄的山菊花,共同将草原点缀得五彩缤纷。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孩童,正在追逐着一只花蝴蝶。蝴蝶从一个花丛中,飞落到了另一个花丛中,孩童便嘻嘻地追到一个花丛,又追到一个花丛。还没有捉到。就急着朝银杏喊:“妈妈,妈妈,蝴蝶,大蝴蝶,你给我捉!”银杏一伸手,便捉住了一只蝴蝶,就高兴地对儿子说:“飞儿,快来看,妈妈给你捉到了一只,好大好大。”飞儿跑了过去,接过妈妈手中的蝴蝶,高兴地大叫着,向草原跑去。看着飞儿日渐长大的背影,银杏的心里既充满了幸福的甜蜜,又载满了无限的哀伤……
她没有想到,偷吃了一次禁果,却从此改变了她的命运。她不后悔,从不后悔。既然这是命运的安排,她愿意心甘情愿地去承受。也愿意为了一个美好的愿望,去守候一生。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从茫茫雪原上消失之后,她的肚子便一天一天的大了起来,她本该采取一点措施,完全可以让它瘪下去。但是,她没有那样去做。能够与自己心爱的人,完成一次生命的杰作,是她的荣耀,她没有理由采取人为的措施,破坏这种顺其自然的人生规律。
阿妈看到了她的日渐鼓起的肚子,心一下慌了,问她是谁的种。她只好一五一十地讲了,她和那个背煤的汉子,那个会吹笛子的天旺好上了。阿妈说,草原上刮来的风,一阵刮过,就不再回头。孩子,把肚中的杂物清了吧。清干净了,嫁给婆家,去做一个真正的女人。
她说,山鹰飞走了,是为了更广阔的天空,等它练硬了翅膀,还会飞回来。
阿爸听了,只是长吁短叹。末了,摇摇头,失望地说,只有草原上的山鹰,才认得归乡的路。山外的鹰,一飞高,一飞远,就迷失了方向。
她说,他不是一般的山鹰,他是一只雄鹰。说好了的,他会回来的。阿爸阿妈,你们别为我担心,他会来的,他真的会回来的,我得等着他。说完,掉头出了门外,一个人来到草原上,大声地哭了起来。她明白,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承诺,也没有什么约定。但是,她为了骗取阿爸阿妈的信任,为了给草原上的人们一个合理的交待,为了在传统的伦理道德下找到一个可以这样做的理由,她不得不这样违心地说了。可是,说过之后,她又感到万分的委屈,她知道,从此以后,她的一生,将要承担比别人更重的负担,将要走过比别人更为曲折的道路。可那远走高飞的人儿,如今你在哪里?又何曾知道,你的血液已化成另一个生命,在母腹中一天天地生成?你何曾听到,草原上有一只孤雁在独自哀鸣?
马群离去的牧场上
空留下一片蹄印
大雁不落的干湖滩啊
骑马到了哪片彩云
帐篷迁走的山坳里
空留下一堆牛粪
炊烟不见的群山啊
谁在寻觅谁在思忖
……
秋天,当格桑花盛开的时候,随着一声啼哭,一个小生命诞生了。阿爸阿妈的脸上虽然露出了笑容,然而,那笑容却是苦涩的。即便你有千万条理由说服自己,女儿把孩子生在娘家,总归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他们只有祈祷神灵,让南来北往的大雁,给那只迷失了方向的山鹰捎封信,让他不要贪恋山外的繁华,赶快飞回来吧,小鹰崽正等着他的哺育。为了迎接山鹰的飞来,他们便给这小山鹰起了一个很有象征意义的名字,叫“飞儿”,意思就是盼望山鹰赶快飞回来,也希望“飞儿”将来成为一只真正飞翔在草原上的雄鹰。银杏却感到分外的高兴,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意味着将有另一个生命陪着她,走完长长的等待。然而,单纯的银杏何曾想到,当飞儿一岁岁大起来之后,他却吵着向她要阿爸。她无言以对,只好谎称说,你阿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到明年,格桑花盛开的季节,他就回来了。
银杏瞒过了飞儿,却瞒不过阿爸阿妈。草原上的大雁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总也没有见到那吹笛子的小伙子捎来的片言只语。女儿的苦心,只有做父母的才理解。那样的理由可以蒙骗别人,却无法蒙骗自己的心。阿爸说,别等了,我的孩子,迷失了的山鹰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后山的扎席死了女人,他托人捎来话,想把你娶过去。你就听你阿爸的话,去吧!人一辈子,不能光活在梦里。她摇着头说,不!阿妈说,我可怜的孩子,我们究竟哪辈子作了孽,为什么让我的孩子去承受?那个天杀的窑猫子,他走的时候,给你留过地址没有?要是有地址,让你的哥哥循了地址找一趟,也好尽了我们的心。她哭着说,阿爸阿妈,别说了,你们别说了。女儿愿意,愿意等着他!
银杏的哥哥,这位草原上的血性汉子,怎能允许一个汉人小伙子抛弃了他的妹妹,怎能忍心让他的妹妹蒙受这样的屈辱?怎能让他的父母承受别人投来的不明不白的目光?他骑马走遍了草原,找到了那个开过煤窑的老板,想从他那里获取一点信息,知道当年的三个窑猫子是哪里人。要是能得知他们是哪里的人,他就一定能找到那个会吹笛子的小伙子。要是找到了那个小伙子,他非要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那个窑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