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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魔女若有所思,半晌忽道:“辛将军,际写这封谢恩折吧,将耿老伯那封遗书被扣之事,也写进去。”芋弃疾诧道。
“你不是说我这个小小官儿的谢恩折,决难上达天听吗,何以你又主张我写?皇上看不到,那又有什么用?”蓬莱魔女道:“我亲自给你送去!”
此言一出,辛、耿二人都是大吃一惊。辛弃疾道:“这个恐怕使不得吧?大内高手如云,禁卫森严……”蓬莱魔女笑道:“你敢拼死上疏,难道我就不敢挤死送信?深宫大内,虽是禁卫森严,只怕也还未必能够阻拦于我!那些大内高手么!嘿,嘿,要想捉我杀我,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辛弃疾见过蓬莱魔女的本领,那次耿京被害,她帮忙辛弃疾擒拿那叛将张定国之时,张定国盘踞山头,居高临下,辛弃疾兵困峡谷,束手无策,当时就是由蓬莱魔女偷偷上了山顶,从数十丈的高峰,一跃而下,将张定国拿获的。以这等卓绝的轻功,蓬莱魔女刚才那一番豪语,确实也不是大言。
辛弃疾道:“好,既是别无良策,也只好姑且冒险一试了。柳女侠,你慷慨任侠,请受辛某一拜!”蓬莱魔女笑道:“彼此都是为了大宋兴亡,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何须拜我,赶快写吧!”
耿照给他铺纸磨墨,辛弃疾倚马才高,振笔疾书,洋洋数干言的一封奏折,不消一个时辰,也便写好了。说道:“照弟,你再给我仔细参详参详,看看其中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耿照道:“吾兄这封奏折,犯颜直陈,痛陈利害,谋国之忠,溢于言表、不让贾长沙之流涕上疏专美于前,弟是不能更易一字的了。想皇上若非十分糊涂,读了也当感动。弟所虑的倒不是此疏……”
辛弃疾道:“那是何事?”耿照道:“皇宫广阔,房屋只怕不下千间,柳侠女又不熟悉宫中道路,怎知那皇帝老儿所在?”
蓬莱魔女道:“那也只有见机行事,碰碰运气了。好运气未必碰得上,但也总好不过。”
辛弃疾道:“刘直夫曾入过宫禁,据说御花园中有座‘翠寒堂’,倚山修建,前面是一个大荷塘,周围栽植修竹,是人间最妙的避暑胜地。如今炎夏未过,皇上多半是住在翠寒堂中。你只要能够找到那座翠寒堂,将这封奏折放在书案上,即使不见皇上,那也有让他过目的机会。”
蓬莱魔女接过那封奏折,说道:“有了这个线索,那就方便多了。如今天色不早,我先到皇宫附近溜溜达达,熟悉地形。”
辛弃疾道:“好,你无暇吃饭,我给你准备一点干粮。倘若碰到意外,吃饱了也好动手。”
蓬菜魔女道:“照弟,今晚五更,我若是不能回来,你就不必再等我了。与东园前辈明早六和塔之约,你就单独去吧。也不必告诉他这件事情,免得误了他的正事。”她是顾虑东海龙性烈如火,若然知道此事,怕她陷在宫中,只怕也会闯进宫来,闹个天闹地覆,那就不但连累了东海龙,而且也会误了下月初五赴东海无名岛侦察奸人集会之事。
耿照含泪说道:“柳女侠放心,小弟省得。”要知蓬莱魔女本领虽高,但此去实是吉凶难卜,蓬莱魔女说的这番话就是预防万一,先给耿照来个交代的意思。耿照只恨自己的本领低微,无力相助。
蓬莱魔女拿了干粮,与辛、耿二人互道一声“珍重”,便即出门,这时已是天将入黑的时分了。
蓬莱魔女绕着紫禁城走了一周,走到了御花园墙外,好容易待到二更时分,便施展绝顶轻功,越墙而入。好在这晚碰巧月淡星疏,蓬莱魔女飞过围墙,俨如一时飘坠,落处无声,巡逻的卫护,竟是丝毫未觉。但见层楼丛叠,假山亭阁,星罗棋布,一望无涯,虽然知道有个“翠寒堂”,却不知坐落何方?蓬莱魔女只好瞎闯。走到园中深处,巡逻的卫护越来越多,蓬莱魔女虽是技高胆大,也不能不分外小心。园中有许多苍松古柏。
蓬莱魔女为了防人觉察,索性飞身上树,以绝顶轻功,从这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似灵猿一般,在树上行走,找寻翠寒堂所在。
蓬莱魔女脚点树梢,“飞”过了十几棵松树,正自觉得这个办法巧妙,忽听得有人“噫”了一声,突然间一股劲风,从她身旁刮过,树叶纷纷落下。
蓬莱魔女刚刚落在一棵树上,连忙定着身形,屏息呼吸。只听得一个人笑道:“上官将军,你也太过虑了。只怕是飞鸟吧?”
另一个道:“不对,不像是飞鸟的影子。”原来下面这两个人是宿卫军统领上官扶威与另一个御前侍卫。
蓬莱魔女听得他们的对话,知道他们也还不敢断定是人是鸟,便藉着茂密的树叶掩蔽身形,恢然不动声息。上官扶威道:“小心为上,待我再打几掌试试。”
呼呼地接连发出几记劈空掌,蓬莱魔女周围那几棵松树,树动枝摇,树叶落了满地。
蓬莱魔女心头微凛,想道:“我只道宫中卫护都是一些酒囊饭袋,却不料也还有如此能人!”这人的劈空掌力大是不弱,他以掌力搜索,只要打到蓬莱魔女这棵树上,蓬莱魔女就决难隐藏。是依然不露声息,还是冒险立即转移,蓬莱魔女正打不定主意,忽听得“吱”的一声,一条黑影从她旁边的一棵树梢跃过第二棵松树,转瞬之间,没入林中。
那御前侍卫笑道:“原来是个猴子,和咱们开了玩笑。”上官扶威道:“猴子都是饲养在猴山之中,周围都有铁网围住的,怎能在园中到处乱跑?”那侍卫笑道:“上官将军有所不知,昨日那猴监饲猴之时,一不小心,给两只猴子窜了出来,尚未拿获,想来这只猴子就是从猴山逃出,在这里作怪的了。”上官扶威沉吟半晌,摇了摇头,说道:“不对,猴子在这么高的树上,影于似乎不应该有这么大!小心为上,咱们还是分头搜查去吧,要是偷进了刺客,事情可就大了。但也不必张扬,免得不是之时,惹人笑话。”上官扶成向那黑影逃走的方向追去,那御恃卫嘀嘀咕咕地说道:“疑神疑鬼,何苦来哉?”自言自语,也自走开了。
上官扶威眼力很是厉害,但也还不敢十分断定是人非猴。蓬莱魔女却吃惊不小,原来她在树顶上比上官扶威看得分明,那的的确确是一个人而不是猴子。那人的轻功本领,只有在她之上,决不在她之下,正因为那人的本领太高,所以才令上官扶威也迷惑了。
蓬莱魔女心道:“这人偷入宫中,不知所为何来?笑傲乾坤与武林天骄昨晚已经走了,料想不会再折回来,偷入禁苑,而且也不像他们两人的身材,哎呀,倘若是金国派来的奸细,这可就不妙了。”
正自疑心不定,忽听得有人似在她耳边悄悄说话,声音极细,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这声音说道:“从这里向西走,走过第三座亭子,折向东走,走过一座假山,再向北走,可以看见一个荷塘,荷塘对面,山脚底下,有栋房屋,那就是翠寒堂了。”
周围树木静止,杳无人影,那人是在远处,用“传音入密”的内功向她传活的。蓬莱魔女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人的内功如此裸湛,不但在她之上,只怕笑傲乾坤与武林天骄比起此人,也是颇有不如,喜的是,这人既然暗中指点她的路径,想必不会是敌人了。蓬莱魔女在惊喜之外,更有几分奇怪,猜不透这个陌生人怎会知道她是要寻觅翠寒堂?蓬莱魔女无暇仔细推敲,当下就依着那人的指点走去,果然见到了荷塘。
荷叶田田,莲花朵朵,恍如翠盖红裳,微风吹过,一水皆香。蓬莱魔女暗自叹道:“此地当真是仙境一般,这皇帝老儿也太会享福了。”
忽听得轻拢慢捻的琵琶声起,抬眼望去,只见翠寒堂外,临湖的一面平台,摆看堆满香花鲜果的几案,有个男子坐在当中,两个宫娥模样的女子随侍左右,其中一个手抱琵琶,正在开始调弄。
蓬莱魔女心道:“这男的想必就是皇帝老儿了,亏他还有如此闲情逸致。”琵琶声初起如“间关莺语花底滑”,瞬息一变而似“幽咽流泉水下滩”,颇出蓬莱魔女意料之外,心道:“怎的这乐声如此凄苦?”
手持拂尘的那个宫娥说道:“皇上,这首词是谁做的?良辰美景,奏此凄凉曲调,是不是有点杀风景了?”这男子果然是南宋的天子赵构,他叹了口气,说道:“你不必管,朕叫你唱,你就唱吧。”
那宫娥轻启朱唇,配合着乐声唱道,“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煞蕊珠官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干山,知他故宫问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声声凄楚,赵构泪滴衣襟,蓬莱魔女也不禁心酸泪咽,想道:“他在金虏南侵前夕,听他爹爹这首以血泪写成的亡国之词,看来倒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并非全然糊涂。”
原来当年“靖康之耻”,徽钦二帝给金人掳去,(宋徽宗赵佶是赵构的父亲,宋钦宗赵桓是赵构的哥哥。)宋徽宗擅长文学,这首“燕山亭”同,就是他在被押赴燕京途中,自往“北行见杏花”而作的。这首词非常细致地描写了他的亡国哀思。初见杏花,就想起宫女,于是拿宫女来比杏花,都是“易得凋零”的。
从宫女想起故国故宫,想凭双燕将这重重离恨寄回故国,可惜双燕是“何曾会人言语”。其实,即使双燕会人言语,但“天遥地远,万水千山”,它又怎知故宫何处?再想起“故宫”不能再回去了,连梦也恐怕梦不到了。当真是回肠荡气,不胜凄恻之至。
这首词写在二十年之前,宋徽宗早已死了,在金国统治下的沦陷区,这首词早已在汉人中私下传诵.但在江南则还是知者无多,更没人敢拿来演唱。蓬莱魔女心想:“这皇帝老儿若是稍有心肝,听了他爹爹这首词,也该奋起抗敌。”
琵琶嘎然而止,两个宫娥都是大为惶恐地望看赵构。
赵构深深呗了口气,说道:“朕今晚在翠寒堂听你琵琶,乐声是欢快也罢,凄凉也罢,朕都算得是享尽了帝王之福了。只怕他日羁身异域,举目无亲,北国风沙之中,只能听胡雁的哀鸣。”那两个宫娥惶然伏地,说道:“陛下何出此言?”赵构将她们拉了起来,缓缓说道:“这首‘燕山亭’词是太上皇北狩途中的御制,(按:徽钦二帝被金人掳女,当时宋人的谈话或文字纪载,为之隐讳,美其名曰‘北狩’。)有人抄了一份给我。如今金主完颜亮扬言要到临安来度中秋,胡马窥江,战云已布,朕恭聆上皇御制,能不兴悲?”
蓬莱魔女心道:“原来这皇帝老儿乃是恐惧自己陷于父兄同样的命运。他不恩报仇雪耻,却畏敌如虎,可堪浩叹!不过,只要他懂得伤心,也还不算是十分糊涂的昏君。”她在感慨之中又有几分奇怪,“是谁将他爹爹首流亡词草抄来给他?朝中的文武大臣,未必有这么大胆?嗯,抄这首词给他的人也真是有心之人!”
那两个宫娥面面相觑,不敢言语。有个小太监上来俯伏说道:“陛下今晚到哪座宫中安歇,还是传哪位贵妃娘娘到翠寒堂来,夜已深了,请陛下降旨。”赵构叹口气道:“朕哪还有心思作乐?今晚朕留宿翠寒堂,什么人都不宣召,你们也不要来唠唠叨叨了,让朕安静一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