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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年,洪武帝杀定远侯王弼、永平侯谢成、颍国公傅友德;二十八年杀宋国公冯胜。至此,朝中军中,位尊名高、勇武刚强、幼帝将来难以驾驭之士,诛杀殆尽。
三十一年五月,洪武帝病逝,太孙继位,次年改元建文。
孟剑卿早在沈光礼出家、蒋业接任时便被调往秦有名处,协助秦有名掌管库房,实际上闲置起来。对此大家都不感到意外。一朝天子一朝臣,作为沈光礼的得力助手,与蒋业素无来往,孟剑卿被闲置是意料中事;蒋业将孟剑卿调往以前与他关系密切、绝对不会为难他的秦有名属下任职,说起来还算是给足了沈光礼面子的。
锦衣卫衙门撤销之际,库房移交应天府后军都督府。建文帝继位时,秦有名因老病而请辞,孟剑卿继任,升任千户。与此同时,章大盛也升任后军都督,云燕然正式任福建水师提督。
升职令下之际,燕王于北平起兵,号为“清君侧”,靖难之役开始。
一心训练水师的云燕然,述职之后又匆匆返闽,对前线军务不置一辞。
孟剑卿则依然守在库房中,静观燕师自北而南横扫齐鲁之地,势如破竹。
建文二年春,南军又一次大败之后,焦头烂额的兵部,向建文帝提起了他向来嫌恶的锦衣卫,以为锦衣卫虽然不是堂堂正正之师,但兵者,诡道也,锦衣卫作为偏师应该还是胜任的。
建文帝踌躇良久,指令不可起用锦衣卫之名号。
国人闻风生畏的这个名号,在建文帝心目中,同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兵部心领神会地布置下去。
沉寂数年的孟剑卿的名字,第一个被提了出来。
比起锦衣卫其他富有经验但趋于老成保守的高级官员,孟剑卿的履历证明了他更有破阵杀将的勇气和能力;而那些野心勃勃的年轻新人,很明显又缺乏他的经验。
孟剑卿接到诏令,走出库房时,仰望浩荡长空,天高云淡,北雁南飞,一时之间,只觉心怀开阔正如这天空一般。
传诏的兵部左侍郎审视着他镇静自如的面容和眼中熠熠闪耀的光采,心中忽地冒出两名毫不相干的话:“猛虎出于柙,天高任鸟飞。”
【三、】
秋色已深,北方平原的夜风凌厉呼啸,燕军广宁卫大营的“曹”字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这便是有名的悍将曹俨的驻地了。
这已是靖难之役的第三年。去年济南一役,南军重占运河上的重镇德州,德州南北交通便利,燕军自河北南下,始终处在德州的监控之下。燕军南攻时,南军或自德州横出断其归路,或袭扰其补给线,或乘虚北攻。燕王谋士为此十分烦恼,不下德州,燕师始终难出山东。
而东昌一役,济南都督盛庸击杀燕军大将张玉,若非朱能拼死相救,燕王几乎也要被生擒。这也是燕王兴师以来的第一次大败。事后燕王曾感叹,东昌之役,接战即退,前功尽弃。今年二月,燕王再次率军出击,于滹沱河、夹河、真定等地连败南军,又攻下了顺德、广平、大名等地。但是燕军虽屡战屡胜,南军却兵多势盛,攻不胜攻,燕军所克城邑旋得旋失,不能巩固;能始终据守者,不过北平、保定、永平三府而已。
这样的拉锯战,究竟还要打到何时?
夜风之中,后寨的粮草营突然间飘出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守夜的四名士兵来不及报警,已经被人自身后捂住了嘴,短刀随即勒断了咽喉,四具尸体轻轻地放倒在地上。
粮草营起火的喊声传进大帐时,曹俨正靠在榻上打盹,蓦地惊醒,听明白外面的喊声是什么意思后,骂骂咧咧地跳了起来。这已经是他的粮草第三次出问题了。前两次还是在路上被劫,这一次他总算将粮草平平安安运回了大营,居然还是出了问题!
曹俨暗自庆幸自己最近警惕性够高,夜不解甲枕戈待旦,当下套上头盔抓起佩剑大步走出主帐,各位副将也已闻讯起来,一群卫士簇拥着他们向粮草营奔去。
守卫粮草营的副将赵朴正带领手下在救火,熏得脸上白一块黑一块的,嗓子都有些叫哑了。也难怪他这么紧张,上一次他负责押运的粮草才刚被南军劫走,现在他可还是在戴罪立功期间。
赵朴望见主将,急忙撇开手下前来请罪。曹俨弯腰扶起他,一边说道:“救火要紧——”
一语未完,曹俨的身子突然一僵。
一柄短剑自下而上贯穿曹俨的盔甲未曾遮挡住的左肋,径直插入他心脏部位。
左右将士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一呆,赵朴已经拔出曹俨的佩剑,唯恐方才一剑未曾致命,又是一剑勒断了曹俨的咽喉,随即回剑划过了自己的咽喉。
鲜血四溅,两人同时倒在地上。
一片混乱之中,几位副将心中不约而同都闪过一个念头:“原来火烧粮草营为的其实是暗杀曹俨!”
燕军常年与蒙古作战,又经三年靖难之役,自是训练有素,曹俨虽然被刺,几名副将立刻分头整顿军营、扑救粮草营的大火,最重要的是防备南军的趁火打劫;同时派人向二十里外的前军统帅朱能的大营报信。
朱能派来处理此事的是张玉的一个族侄张范。
张范首先要弄清的是,赵朴跟随曹俨多年,去年还在战场上救过曹俨的性命,按理来说,绝不可能是南军的奸细,为什么突然会刺杀曹俨?如果连赵朴这样的人都会反叛,广宁卫大营中还有什么人是可以信任的?
他们的疑问很快有了解答。第二天午后,十几名前次南军劫粮草时俘虏的燕军士兵被放了回来,与他们一道放回来的,还有赵朴。
刺杀曹俨的赵朴,其实是赵朴那位一直在南军任职的同胞兄弟赵相。
赵朴跪在曹俨与赵相的尸体前痛哭。他的一名亲兵禀报说,抓住赵朴后,南军一名将领以赵相的妻小为人质,逼他替换赵朴来刺杀曹将军;赵相临行前要求,如果他此行成功,以后不能再加害他的家人,连赵朴也要放回去。
赵朴哭完之后,便红着一双眼请命出战,见张范沉吟不语,赵朴的脸色立时变了,忿忿地道:“好,张将军不发兵,我哪怕一个人,也要将那贼将斩于阵前!”
与他交好的两名副将拼命按住他,赵朴犹自不肯甘心,全力挣扎。张范瞪他一眼,厉声喝道:“没头脑的东西!有你这么打仗的吗?先给我弄清楚对手是什么人再说!”
曹俨并不是第一个被刺杀的将领。三个月来,燕军中已有六名将领被刺杀,行刺的手段真是花样百出:一人被随军医官毒杀,一人被贴身亲兵刺杀,一人在战后巡视战场时被伪装成尸体的南军死士刺杀,一人被趁夜潜藏在自家营门了望塔上的南军神射手射杀于点将台上,一人在押运粮草时被藏在粮车中一天一夜的刺客击杀,还有一个竟是在重重守卫中被人潜入帐中半夜里割了脑袋。那些刺客,被围困后立即自杀,虽然知道必定是南军派来的,竟是无从追查其详细的来龙去脉。
曹俨是第七个。
而曹俨的粮草营,也是第五个被烧的粮草营。
张范向朱能复命时,不无忧虑地道,种种迹象表明,南军中有一支精于藏匿踪迹、常在夜间行动的精锐小部队,专门负责行刺与烧粮等事项。
这一支潜伏在黑暗中的部队,对他们的威胁委实太大。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不早日解决掉,等到哪一日连燕王也被暗杀,那就悔之晚矣。
朱能皱起了眉头。
这样狠辣娴熟的杀人手段,倒很像是锦衣卫的风格。只是锦衣卫在办完蓝玉一案后,鸟尽弓藏,已经解散,前任指挥使沈光礼都跑到乌斯藏的雪山中出家修行去了;建文帝又向来讨厌锦衣卫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办事方式,应该不至于重建一个类似的衙门。
不过也不能一概而定。毕竟洪武帝当年在太子死后借蓝玉谋反一案发动的大清洗,令得朝廷直接控制的军队里,勇武刚强之士死伤殆尽,以至于靖难之役一起,南军面对燕军时只好节节败退;东昌一役后,形势虽有好转,但南军仍是败多胜少。这种时候,建文帝也许会无可奈何地重新动用锦衣卫的旧部人马来打破僵局。
张范建议应该专门拨一批人马来对付这支部队。
朱能明白此中要害,当即令张范负责,于全军抽调人手,务必尽快解决此事。
【四、】
乱葬岗上,某一个墓碑突然动了一动,然后慢慢向一旁移开,露出黑忽忽的洞口,两名卫士小心地将床子弩抬了出来。
他们在这里已经潜伏了一夜。虽然号称土行孙嫡系传人的莫怀衷挖的洞很有水平,通风通气状况良好,但是不见天日的地方到底还是气闷,是以一出来都不由得长长吁了一口气。
远望对阵的燕军与南军,旗帜飞扬,人声马嘶,一场大战,立刻便要开始。
两名卫士不免极其敬佩地望一望跟在他们身后钻出来的孟剑卿。莫怀衷能在燕军巡逻队的眼皮底下挖出这样的洞固然不简单;但是孟剑卿能够如此准确地选定挖洞的地点与潜伏的时间,那就更不简单了。
孟剑卿伏在一旁,举起千里镜搜寻自己的目标。
燕军先锋是韩笑天。这个天姿杰出、愤世嫉俗的年轻人,当年以第一名从讲武堂毕业,被燕王召至麾下,独领一军,号为“辟易”,每战必为先锋,所当无不辟易。若是能杀了他,燕王想必会心疼得很吧。
两名卫士蹲在地上调整好方位。本应五人踏开的强弩,因为卫欢改装时加上的扳机,现在仅由两名卫士一齐踏开。孟剑卿上满五十枝箭,刚刚涂上药汁的箭头乌蓝乌蓝,在秋阳中湛湛闪亮。
燕军击鼓,韩笑天和他的辟易军开始冲锋。
孟剑卿度量距离,低声下令。五十枝毒箭应弦而发,取的是韩笑天的正前方位置。燕军中已有人看见这破空而来的箭枝,大叫起来,韩笑天虽然也已看到,然而飞驰之际,一时间根本无法勒住奔马,更无法及时加快速度逃离那蓬弩箭的笼罩范围,紧跟在他身边的数名亲兵,同时从鞍上跳起,扑过去想要用自己的身躯为主将挡住来箭,但是已经来不及。
韩笑天舞动长枪,一连挡掉了十几枝弩箭,但仍有三枝射中了他。
他摇晃一下,终于绝望地跌下马来。
深秋的天空碧蓝如洗,这样澄清透明,仿佛正是他心中那洁净无尘的世界。
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身躯突然间变轻,向上飞升,一直飞升向那明净的天空,融入一片白光之中,心中充满宁静的喜悦。
韩笑天慢慢闭上了眼睛,脸上的不甘与绝望也慢慢消失,平静得就如熟睡。
远处的千里镜一直追踪着他,直至此时,确定他已死去,方才放下。
孟剑卿暗自吐了一口气,心中忽地生出无名的感慨,甚至于一丝惆怅。
同时中箭的二十余人,也先后落马,只留下无主战马仍是向前飞驰。
南军主将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击鼓进军。
两军混战之中,即使有人想抽身来追寻杀人暗箭的来处,恐怕也无能为力了吧。这正是他们撤退的大好时机。
但是孟剑卿突然仰头望向天空。
蓝天之上,一只苍鹰正在他们头顶盘旋飞舞,身姿矫健而优美。随着鹰舞,一支燕军迅速插入乱葬岗与南军之间的空地,截断了他们退往南军最便捷的道路。另一支燕军则正从另一面包抄过来。
孟剑卿脸色微微一沉,下令撤退,同时一刀斩断了床子弩的扳机。两名卫士会意地将各个组件尽可能毁坏。他们带不走的武器,也不能留给他人可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