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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白天,在繁忙中很快就过去了。
他们三个人没有吃晚饭。
“晚饭”是秀梅从超级市场买来的面包片和十几听罐头。
他们边吃边干,嘴里吃着,手里还不停地干着活计,两不耽误,活干得很快,饭吃得也很香。
王起明手里的熨斗没有停过。有毛线厂催付款的电话打来,他都是一边熨衣一边夹着话筒支应的。
秀梅在毛衣里子上缝着垫肩和商标,那可真算是飞针走线,纤手上下翻飞,让人看了眼花缭乱。
最烦人的活儿是郭燕干的。她要把那些不合格的衣服全给修改好。先拆,再织。不管有多少毛病的毛衣,经她手一修饰,全漂亮极了。
深夜又在他们的手指融化,清晨来临了。
郭燕推秀梅到里面去躺一会。待她安顿下秀梅在卧室躺下再回到客厅,只见王起明已经伏在一个纸箱上打起了鼾。
他枕着那些拼命完工的毛衣。
王起明早晨八点醒来。他看看表,想起他早答应了安东尼九点把货送到,急忙翻身站起。轰着打着郭燕和秀梅赶快醒来,把货物装上那辆老爷车。
车厢的前座、后座和后备箱里都装好了货,只好王起明留下一个开车的地方。
“你醒明白了吗?”郭燕看丈夫睡眼惺松的神态,十分担心地问他。
“醒明的了。”王起明回答,使劲挤着眼睛,为的是让疲乏的眼睛看东西清楚点。
“能开车吗?”妻子又问。
“能。”
“小心!”
“哎,小心!”
王起明这么一个劲儿地答应着,郭燕还是不能放心。“你驾车慢点,别翻了车。”
“我,”王起明坐进汽车,“我就是为这一车的劳动成果,也不能翻了车!”
说着,他关上车门,起动车辆。
“你们就在家听着好消息吧!”
说完,他打着哈欠,驾着走起来歪歪扭扭的老爷车离开了家,直奔曼哈顿。
男人走了,郭燕的心也不在家了。她本该和秀梅接着干下面的活儿,可是不知为了什么,她的心总也静不下来。
“你说,他现在该到了吧?”郭燕问秀梅。
“还得等一会儿,”秀梅抬头看看挂钟,十分客观地说,还低着头做活儿。
“不知道安东尼先生是不是喜欢这批货。”
秀梅笑了笑,说:“咱们的毛衣在全纽约也算好的,他要是识货,当然得喜欢!”
“我说也是!”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又是郭燕先打破了沉默。
“秀梅,你说起明设计出的样子,合不合安东尼的口味?”
“不是安东尼出的草图吗?怎么会不全他的口味?”
“王起明胆子好大。他见了安东尼的示意草图,拿过来就改,加上自己的想法;有的设计出来的图,改动还挺大。安东尼先生是老设计师了,他不觉得伤自尊?”
秀梅又想了想,说:“美国不是这样子的。货好就是好,设计的漂亮就是漂亮。安东尼先生和你的先生合作设计,我看关系蛮好,不会有那些枝叉生出来。”
“那就好。”
“你该放心。”
“我放心。”
秀梅忍不住笑了,劝慰郭燕说:“我在美国,比你早打了一年的毛衣,我知道,这批货……”
“怎么样?”
“是顶好的!”
就这样,两人边说边干。郭燕心神不定的等待着,一会儿放下手里的活计去窗口探望,一会又希望从秀梅那听到几句宽慰,坐立不宁。
时近中午,郭燕猛然听到楼下三声喇叭响。
“回来啦!”她喊着冲向窗边。
果然是王起明驾着那辆老爷车回来了。“他为什么走得这么慢?他怎么无精打采?难道……”郭燕惴惴不安地自语。
这么自语着,郭燕竟不敢起身迎接王起明。房门开了,精疲力竭的王起明倚着门,望着郭燕。
秀梅对王起明打着招呼:“你回来了?货交了吧?”
王起明点点头。
郭燕终于耐不住了,她急切地问丈夫:“怎么样,安东尼先生满意吗?”
王起明没有回答,缓缓地从西装口袋里扯出一张纸来,朝郭燕一摆。
郭燕和秀梅都看得十分清楚,那是一张支票。
“拿去。”
王起明有气无力地说,用指尖点着那张支票,补充说:“6万美金。”
郭燕什么也没有说。她想扑到丈夫的怀里,她想吻他,她想捧起他那瘦削的脸,让自己的泪水洗去他的疲惫。
可是,这一切她都没有做动。她一步都没有动,站在原地,捧起自己的脸,哭了起来,象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秀梅不知什么时候从这里走开了。
王起明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伸手揽住她不断抖动的肩,低声地劝她,“别哭,别哭,我们在美国站住脚跟啦,燕子!”
郭燕抽泣着说:“我不该……哭,可是,我……我忍不住。”
“我懂。”
“我们……不,你想,做点什么?”
王起明轻声地说了两个字。
郭燕没有听清,又问:“什么?”
“睡——觉。”
郭燕点点头,让丈夫揽住自己的腰。两人相互搀扶着,走进他们的卧室。
沉沉的、甜甜的睡眠之后,他们看到已近傍晚。夕阳把一抹橙红贴到了窗纱上。
他们谁也不急于起身,躺在床上望着窗外,享受着这极度疲劳之后的从未感受过的慵懒和甜蜜的幸福。
他扶摸着她赤裸的肩臂和胸部,对着天花板回忆着与安东尼交接货物的情景。她则把头偎倚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听他讲述,老实得象一只小猫。
“我走进他的展销室时,他正在忙着接洽别的客户。可是他看见了我,你明白吗?他就走过来了——放下别的客户走过来了,你明白吗?这说明他重视我。他说,Hi,Chineseboy!
他说我是中国小男孩。”
郭燕躲在他臂弯里嘿嘿地笑。
“别笑,”他说,“这意大利老头看了我们的货。他看得细,真细,他那双老眼肯定把毒,象老鹰的眼睛,谁也别想蒙他,什么毛病——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小毛病——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我敢说是这么回事儿!”
“他挑出毛病了吗?”
“我们的货没有毛病,这是最重要的!他看得再认真细致,也不会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不过说实话,当时我的心“砰砰”地蹦,快从嗓子眼里窜出来了。这老头可是真会抓腾人。
他抬起脸来,对我说:“Very good,Chinese boy!很好,中国男孩!随后,他开了这张支票。”
“他真好。”
“这不假,可是更重要的是,咱们的货好!”王起明信心十足的说,“我们的工人也都是顶呱呱的,他们的手艺几乎无懈可击。”
“我们和工人的关系很好,这确实很重要,很重要。”
“为什么有这么好的关系?”
“人家说咱们从来不摆架子,所以他们干起活来很痛快。”
“我们这叫,干部和人群众打成一片;只有与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才能够调动起广大群众的积极性。”
“你这话,听着耳熟得很。”
“我从小就是受这种教育,现在沾了这教育的光啦!”
两人极为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饿了。”王起明低声地提醒妻子。
“我去给你煮面条。”
“他按住了正要起身的郭燕,说:“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下餐馆。我们该去餐馆吃晚饭。”
郭燕愣住了,几乎张开了嘴,看着自己的丈夫,突然惊喜地抱住丈夫的脖子,高声叫着:“真的?走!我们这就走!”
王起明努力从她的双臂中挣脱自己,笑着说:“是,这就走。可是,我们这样光着身子,哪个餐馆也得轰我们出去啊!”
那是一家专卖川扬菜的中国餐馆。这里当然不是美国最好的中国餐馆,但是,却给他们印象最深。因为这是他们登上美国领土之后走进的第一家餐馆。
他们点要的是烤鸭和一些其它炒菜。他们吃得太香了也太快了,简直象刮过餐桌的一阵飓风。
王起明还不满足。他请老板把鸭架子熬成汤,汤里放下白菜、豆腐。“什么也没有白菜豆腐解馋!”他说。
老板告诉他们,这家餐馆历来就有“一鸭两吃”的吃法。
不一会儿,按照王起明的意思,鸭架汤端了上来。
从那以后,王起明和郭燕只要一出货,就到这家餐馆来“一鸭两吃”,并且商量生意,讨论给工人的工资份额。
这家餐馆成了他们的半个经理办公室。
如果这家餐馆的老板是细心的人,或者说,他是个喜欢评论顾客的老板,那么,他会告诉他的亲朋好友,总来“一鸭两吃”的这对来自北京的夫妇,在后来的一年里,有着很大的变化,起码是在外表上。
王起明最早来的时候,穿的是一条牛仔裤,不久,那条裤子换成了西装裤,上衣是熨得平平的,而且领带越来越高级、越来越漂亮。
郭燕的服装也渐渐地起了变化,当然是朝讲究、越来越好的方向变化。不仅如此,她的脖子上、手腕上、手指上也增添了些金的或者银的首饰。再有一点也挺引人注目,就是她开始化装了,手指甲和嘴唇开始涂红,这确实使她变得更年轻更漂亮了。
当然,发生变化的不仅是这对来自北京的年轻夫妇,也包括餐馆的老板。
首先是这位餐馆老板对他们称谓的微妙变化。最先,他称他们“女士,先生,”现在则称他们“王老板,王太太”,经常要恭维一下王太太的新衣服,这都免不了要王起明多花几美元的小费。
王起明对这些服务越来越适应。话说回来,要适应这些实在不用费力。
有一回,王起明夫妇吃得耳酣脸热,十分有兴趣的时候,王起明猛地想起了什么,拉着郭燕离席,向后就走。
“上哪去?”郭燕问他。
王起明也不答话,直奔操作间。
操作间里,蒸汽弥漫。
王起明一眼就看见了洗碗池。一个中国小伙子正在低头洗碗,满头大汗,身旁是碗碟摞起来的小山。王起明看着小伙子拼命干的神色,一时竟看入了神。
郭燕当时就明白了王起明的心情,一声不吭地站在丈夫身边。
老板跟着也进了操作间。
“啊呀,王老板雅兴很高啊,”餐馆老板说,“要看看烤鸭吗?我领您去看看?”
“不,”王起明眼光没有离开那个小伙子,“我就看看这个。”
“也好也好,”老板不解其意地站在旁边”
“洗碗很辛苦,”王起明对老板说,“真的很辛苦!”
“是,是。”
“薪水比侍者低,还没有小费。”
“是,是。”
王起明指着小伙子对老板说:“小伙子很能干。”
餐馆老板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就一路附和:“能干,能干。”
王起明看着看着,伸手摸自己的口袋,摸了这个再摸那个。
郭燕当然知道他在找什么,从自己的虎皮钱夹里取出了五美元,送到丈夫手里。
王起明接过钱走到了小伙子跟前,把钱放进小伙子围裙的口袋里。
小伙子停下手里的活儿,望着王起明,一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餐馆老板在一旁紧着教他说话:“谢谢呀,还不快谢谢王老板?”
那小伙子一抹额上的汗珠,说,“谢谢!谢谢王老板!”
王起明问:“北京来的?”
那小伙子点头。
“好好干,哥儿们,”王起明说,“将来,有出息!”
那小伙子憨憨地点头。
王起明一拍小伙的肩,转身走出了操作间。
10
一年来,王起明的生意越做越大。
他们的生产量扩大了将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