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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处长见羚羊怪舒服地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不能自拔,便提醒他言归正传了。记录员停下笔在津津有味地听着,他的笔停在食指和拇指之间,好像也被叙述中冷冰的河水冻僵了。雷环山耐烦地听着羚羊的一字一句,以求找到新的突破口。
“你说你为什么耍投案?是不是想提供假情况给我们?”
“我敢对天发誓,我就是良心长到胳肢窝里去了,也不敢在公安面前不恭不敬埃我投案的确是有我的苦衷。我老娘,七十多了,腰弯背驼,头白眼花,头发比这位领导的头发还白,”他指了指一声不吭的雷环山,又接着说,“我老娘,可怜拄着拐杖。站在大院的门口,眯着眼,凡是见到一个熟人,就拉着人家问,羚羊出差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不回来呀?我娘想我,却根本不知道我在逃难,家里人不告诉他。我这次偷偷回家过年,我娘高兴死了……她还以为我出差回来了呢。我想,万一我死在外面,我娘连我的尸首都看不到,不如投案自首,求一个宽大处理。下了大狱,老娘想见我一面,还是能够的。即使拿去当靶子,我老娘总可以看到我的尸吧。”
“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程书记的老婆听说疯了,是真的吗?”
“你操心她干什么?”
“程书记的老婆一疯,肯定就会下力气抓我们这种与程书记接触密切的,否则案子展开不了,跑是难跑脱的。哼,与其哪一天被抓住了,判个重刑,不如投案自首。争取从轻处理,判个轻刑。好了,我现在总算可以稍稍解脱了。”
“你的这种思想态度才像样,但要讲实话。”
“我一定讲实话,我知道说假话,就像张飞描眉,越描越黑。”
“那么好,你告诉我。佘彤是不是与你一块逃的?”
“绝对没有。佘彤我只听说过这个人本事挺大的,见了面觉得也不过如此。哼。”
“你别不老实。”
“我要不老实,世上就没有老实人了。”
“那你交待吧。交待之前你要想好,别给我真的假的一起来。真中有假,假中的真的,那可不行。你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记录下来。”
“是。”
“我先问你第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程家卿的?”
“差不多程书记来安宁时就认识了。”
“93年。几月?”
“我忘了。”
“你是怎样认识他的?”
“没有转弯抹角,直接找上门的。那时候,我一个女儿幼师毕业,分配在一个乡里小学当孩子王。哼,干着干着,她不乐意了,说没前途,要跳。我正好有个小舅子在九河市当副市长,爽口答应想办法办到他那儿去,单位都联系好了,在一家大公司里当文秘。哪知,这边县教委不放,说这个口子开不得,一开就像决堤一样,是浪是沙是金子都要跑掉,亮出了我小舅子副市长的牌子也不行。九河管不到安宁,自然他敢老虎见猫来攀亲……一口回绝。哼,我就和我老婆商议,可不能让一粒棉花糖硬住了喉咙。带上礼品,我找到了程书记,着重讲了我的在九河当副市长的小舅子。程书记很感兴趣,说一定要让绿灯一直开到我们家门口。哼,出门,他还送了我,拉着我手说说不定以后还要麻烦我。他会有什么事来麻烦我,客气罢了。后来,我为几桩生意上的事还找过他,他都没有拒绝。程书记就是这样一个平易近人的人。就这样,我们的关系不断亲密起来。
后来,有个官场上的人托我给他送点东西给程书记,程书记不当一回事地收下了,并对我说下不为例,那个托我的人果真官升一级。哼,许多人闻讯后像落雪天的鸟一样,直往我家里钻,一致说我有办法,请务必替他们美言几句。那时我也蛮风光,去程书记家里如同到自己家一样。我一共为二十几个人做过好事,哼。”
羚羊每哼一声,记录员就要皱一下眉头。左处长开始不适应,适应过来了之后渐渐地喜欢上这哼哼声,因为这哼哼声好像是一部故事片的插曲,插曲是不重要的,可是故事片的内容很重要。
左处长用手指了指羚羊,叫他停,然后慢悠悠地说道:“你别拣我们知道的说,回头你把你替他们送礼的那些人的名单和金额写下来,交给我们核对就行。”
羚羊不知是计,心里大乱。这个知道了,可见程家卿或者其他人已经交待了吃老虎的事,替章如月窝藏赃物的事是不是也知道了呢?看样子,不继续交待下去,这个瘦竹竿和那个白发老人是不会放过自己的。窝藏赃物只有自己和章如月知道,天知地知她知我知,现在章如月疯了,只有天知地知我知,自己不说出去,外人是解不开这个秘密的。
吃老虎肉的事,那可千万说不得,交待些次要的算了。正犹豫状,左处长的话就来了:“你的问题可不少,你要一五一十的全部交待。如果你说的与事实不符,我们可以去调查;如果我们已经掌握的情况,你还故意隐瞒,你想想这样做的后果吧。”
“我交待,我交待:我还从安平为程书记买来过娃娃鱼和猫头鹰。”
安平是安宁的邻县,也处在九公山这条大岭上,那里森林茂密,溪流蜿蜒。溪流中的娃娃鱼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弥足珍贵。可是,想尝鲜的人不比娃娃鱼的数量少;猫头鹰栖息在松林中,据说可以补脑,想吃它们的的确大都是些没有脑子的人。
“就是这样?嗯。”
左处长的嗯字拉得很长,好像一条铁轨,等待着运上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你要老实点,别撇开重的不谈,谈些皮毛。”
羚羊悻悻地垂下头,就像一朵在太阳底下晒蔫了的太阳花。
“就这些了。”
这时,雷环山走近羚羊,他热忱而亲切,用不失长者之风的口吻对羚羊说道:“好,就交待到这里好了,你可以回家了。你的态度还算比较不错。不过,重要的不说只说些不太重要的,可不应该埃如果别人抢在你前头交待了,你就是拒不交待了。
我说过,你可以回家。可是,这以后的几天里有人说出了你干的什么坏事儿,你以后再说出来,人家就是迅速澄清事实,而你呢,是故意隐情不报。我提醒你,可不要坐失良机埃你再想想,想好了,你就说,说完也是走。要么,你现在就回家,这也是走。你要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还有,白天不做亏心事,晚上不怕鬼敲门。你知情不报,即使回了家,心里还搁着事情,晚上也睡不着。你晚上睡不着,白天又愁眉苦脸,即使与全家人团聚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让一家人整日都看着你一张苦瓜脸,吃不下饭。大过年的,家家喜气洋洋,就你们家进了瘟神一样。……你想想,是不是还送一些比猫头鹰、娃娃鱼更大的,或者说,比猫头鹰、娃娃鱼更小的什么东西?”
羚羊头脑中快速倒带一样,闪过许多不同的印象画面。半天过去,他微微抬起头来,嘟哝道:“你们全知道了,还让我交待什么呀?”
“你说出来和我们说出来不一样。你说出来,就是交待罪行,和我们合作;你要让我们说出来,就得归入抗拒、拒绝合作一类了,我们现在是给你机会。你不要滑得太远,据我们掌握的情况,还没有发现你参与了谋杀案。”
羚羊如同兜头受了一盆开水,要跟人拚死似地跳了起来。
“谋杀……啊,不不不,我绝对没有,我敢……要不,我掏出我的心来给你们看看。”
“是啊,现在就要你说出掏心话埃给你机会,你又不说。”
“我说,我说。”
羚羊的汗推陈出新地在他额头上冒了出来。
左处长与雷环山互相对视了片刻,会心地一笑。
“我为程书记送过一只老虎。”
“他收下了没有?”
“收收……收下了。”
真是胆大包天!真是胆大包天!竟然置堂堂法律于不顾,将威振山林的老虎当作礼物送给领导,而领导竟然毫不含糊地收下了,就像收下一个红包、一台彩电一样自然。
这不是腐败是什么?
这……就是腐败!雷环山的血腾地一下像一块红布一样抖遍了全身。他血脉贲张,表情愤然,胸膛里如有八百罗汉在霍霍有声地练着盖世奇功,又如钱塘潮水狂热地冲撞而来。
腐败可怕就可怕在百姓也参与腐败,可怕在腐而不败,幸而腐败就是腐败。什么是腐败?腐败就是腐朽了就要失败。程家卿这种人,一定要让老百姓看清楚。要让老百姓看清楚这种腐败分子的下场,让老百姓看清楚腐败分子的下场只有一个:失败。
“你为什么要送老虎给程家卿?”
“不是我送给他的,是他要我替他弄的。他说,听说安平那边有老虎。他还说,老虎罪补,能壮阳。”
一个要管理数十万人、身负重任的县级领导干部,居然如此单刀直入,情不知耻,胆大妄为,肆无忌惮,以个人淫欲为目的,公然向他人索取能带给自己青春的活力的活的壮阳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华南虎。在他眼里,这已经濒临灭绝的珍稀尤物,竟然成了他唾手可得的保健品和壮阳药。……真是令人悲从中来!愤从中来!郁从中来!怒从中来!恨从中来!
“一共送了几只?”
“……一只。”
“就一只吗?嗯……”
“不两只。”
“为什么送两只?”
“第一只老虎是杀死了之后送去的,程书记尝了以后,怀疑吃到的是假老虎肉,就声明要捉一只活的,要真,让他看了之后再宰杀,所以一共就送了两只,前一只是死的,后一只是活的。”
“都有谁吃了?”
“除了程书记吃了,还有齐万春、齐万秋两兄弟。”
“你呢?”
“烹熟之后,他们也劝我尝了几块。”
好一个分一杯羹,昔日大块条颐,此后怕要尝尝铁窗的滋味喽。
“还有谁吃了?”
“傅书记。”
“那个副书记?”
“傅梅。”
“女人家吃什么壮阳物。”
“她说,别人吃她就要吃,否则她就是吃亏。她说他信奉的是不吃亏哲学。”
……原来如此,这个胃口比庐山仙人洞还大的女人。
“到底是个女强人。啥,还有人吃了没有?”
“第二次吃的时候我正巧有事,不在常第二次是我请的屠夫,他也许知道。”
“想想。”
羚羊挠了挠头皮,说:“我可不能瞎说埃据说,他们送了一些给市里的领导。”
“送给了哪些人?”
“我真的不知道,别逼我。逼急了我没办法只好乱咬好人。”
“就吃了两只老虎?”
“就两只。”
“真的吗?你再想想。”
“吃是只吃了两只,抓却抓了三只。”
“另一只呢?”
“关在齐万春家,被那老虎挣脱铁笼子跑了。”
“怎么不去抓回来?”
“老虎跑到安宁的大街上,安宁人莫名其妙,老虎还敢跑到大街上来逍遥,真是怪事。后来派了公安人员用麻醉枪将它击倒,抓祝因为大家也知道了,安宁的有线电视台也播出了这件稀罕事。程书记只好将老虎送到南章动物园去了,并指示放出风声,说是有一个马戏团经过这里,跑丢的。”
老虎上街,真是咄咄怪事:人吃老虎,更是咄咄怪事!鞍材辛顺碳仪洌质虏愠鲇植痪浚材辛四歉得罚巳硕家勾竺埂保诱舛嗡晨诹镏锌梢钥吹桨材婀值囊桓霾嗥?
羚羊就像一只被子弹击穿的水壶,骨碌骨碌漏出了这么些耸人听闻的“金玉良言”,令左处长和雷环山痛心不已。
当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