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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窝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可能是煤油里有水的缘故,灯芯不时发出噼啪的灯爆声。
微弱的光,涂在郑有儒消瘦的脸上,一道道皱纹清晰可见。他从灯窝里抄起烟荷包和烟袋,捻了一锅子蛤蟆烟▲,对着灯火点燃,吧嗒吧嗒地嘬了几口。顿时,浓烈的旱烟味充满全屋。躺在炕稍的孩子呛得连声咳嗽。
“真呛啊。你可少抽点吧。天冷,打不开门窗,烟放不出去,都把惠民呛咳嗽啦。那是啥好东西,整天不离嘴,白天嘬了一天了,还没嘬够,晚上还嘬。”惠民娘责怪郑有儒。
“喜酒呐咋▲烟嘛。不管有啥嘬瘪子▲的事情,只要抽上几口烟,心里立刻敞亮多了。”郑有儒为自己辩解。
“遇到不顺心的事往宽处想,不要整天和烟叫劲儿。你呀,自打来了这场运动后,烟瘾见长啊。那玩意不是啥好东西,抽多了伤身子。你看你,抽的脸都不是正经儿色了。按说,像你这岁数,四十四五岁,正是好年纪。可是你,这几年忒见老,都成了大烟鬼了。”惠民娘的唠叨里透着心疼。
“嗨,抽棵烟得心宽啊。你说我这是啥命啊,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回想起来,没过几年舒心日子,先是你不生育,到处请先生搬大夫,花的钱也没数了,你喝的苦药汤子也有一缸了吧?谢天谢地,老天爷有眼,赐给咱们一个儿子。接着是大跃进和三年困难,光是吃不饱肚皮也罢,那年头,家家户户都差不多。可咱没管好自己的嘴噢,顺嘴吐露出几句大实话,就触犯了王法,挨了一年多的整,差一点打成右派。刚消停几年,又来了运动,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又翻腾出来了。这么多年了,我都是猫着腰就乎啊。可是,越老实越挨整。不让当老师也就算了,还得隔三差五戴高帽子游街。这日子啥时候熬到头啊。”几滴浊泪从郑有儒满脸皱纹上滚下。
“那还不是因为你嘴上没有把门的,斗大的字不识两口袋,还整天瞎咧咧,祸从口出啊。”
“真后悔当初不该那样年轻气盛啊。”郑有儒又想起了以前那些辛酸的往事。
的确像郑有儒自己说的那样,他年轻的时候可不像现在。他家祖上留下一些家底,供他念过几年私塾,成了这一带为数不多的识文断字的人。也正因为有一些文化,平时喜好编顺口溜,讲笑话。谁知几句大实话,惹上了半辈子的麻烦。反右的年月,挨过整。文革来了以后,又被红卫兵揪出来了。
这些年,每当郑有儒想不开的时候,惠民娘总是劝郑有儒往宽处想。惠民娘见郑有儒又提起这些糟心的事,仍然像以往一样劝说:“孩子他爹,往宽处想吧。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信命吧,人不能和命争啊。熬着吧,老爷儿▲不会总在一个门口转,再长的连阴雨也有晴天的时候。别想那么多了,快躺下睡吧。”
“欢娱嫌夜短,饥寒怨更长啊。我哪能睡得着啊?”郑有儒又发出了无奈的叹息。
“睡不着,我就陪你唠嗑。可咱不说那些不顺心的事了,行不?”
“行。你说的对,挨整归挨整,这日子还得过,咱说正经事。今天从公社回到大队,大队魏主任又找我谈话了。”
“啥事?不会还要开你的批斗会吧”
“不是。公社革委会主任已经在大会上宣布,结束对我的审查了,以后由大队重点教育。魏主任说要翻盖学校,需要一些木料。他看遍了全大队的树林子,也没找到能做梁柁的材料,就相中咱家院子里这几棵老榆树了,动员我支援学校建设,还说适当地给点钱。”郑有儒面露难色。
“这几棵老榆树可是咱家祖上留下来的风水树啊。以前,咱家就是遇到再大的坎,也没敢动过砍树的念头。”惠民娘也很为难。
“风水树?可别说啥风水树啦。这些年,天天挨整,没见这几棵树给咱带来啥好运气。”
“看样子你是答应他们啦?”
“公家相中了,能拒绝吗就咱家这身份,头皮没有人家卵子▲皮厚,能说不行吗?别说人家给几个钱,就是一个子▲不给,咱也得忍着。”
“主任说没说能给多少钱?”
“说了,说是给个半价。我看也就能给三四百块钱,多不了。既然主任说了,那也就是板上钉钉了,我哪敢讲价啊。这事要是不答应,那不又是政治问题吗!”郑有儒的话音里透着一些无奈。
“不怕贼偷,就怕贼想啊。这么多年,我让他们折腾怕了,咱可不能再惹他们了。他们爱给多少就给多少吧,快让他们放树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咱这小细胳膊可扭不过他们那粗大腿。咬咬牙,忍了吧。”
“去年,你就和我盘算过,想砍几棵树卖了,换一头毛驴,当个养材。当时,我不同意。这回是公家逼着砍,指定是抗不过去。不过,这几棵老树一砍,咱家可就再也没有值钱的物了。”惠民娘说。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这几个卖树的钱,可不能胡悦悦▲了。”郑有儒说。
“我很担心,要是一听说咱家卖树有了钱,亲亲故故老邻旧居的,还不都得虎上来啊。一旦他们有个为难着窄,求到咱这,就你这厚道人,能说个不字吗。用不了十天半个月的,准弄的一个子不剩。我看先买头驴,当个养材吧。”惠民娘说。
郑有儒思忖一会儿,说:“孩子他娘,买驴当然可以。不过,我觉得还有一件比买驴更要紧的事要办。”
“啥事?”惠民娘问。
“我想用这些钱,给咱家惠民说个媳妇。按眼下的行情看,这些钱也差不多了。这不比买驴要紧多了吗?你想过没有,要是把这些钱拉拉光了,以后再想给儿子说媳妇,可就不容易了。你看行不?”惠民爹说。
“孩子才十二,太小了吧。”
“还怕小吗,等到大了,搞对象就难了。咱村大的少吗,不都打了光棍了吗?这只是定婚,又不是结婚。先把婚事定下来,等到了年龄再办事呗。”
“你说中就中,咱家的大事由你做主。要不,这两个钱也得撒了苏勒格▲。”
书说简短,时隔两天,大队派了几个民兵到郑有儒家,把那十二棵祖上留下的老榆树锯倒拉走了。按当时的价格,被拉走的树至少也值五百多,大队魏子利主任只给他家扔下三百元钱。
正如惠民娘所说,卖树的钱到手以后,来借钱的络绎不绝,都快把他家的门槛子踏烂了。郑有儒两口子不厌其烦地向人家解释,“这俩子是给孩子预备的彩礼钱,马上就派上用场了。要是没有这俩子,孩子定婚时,指定还得张嘴向你们借。咱们就两免了。就算你们帮我了,行不?”
郑有儒两口子真是有点着急了。“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尽快给孩子定婚。不然,把人都得罪遍了。”他俩是逢人就托,见亲戚就讲,“您费点心,如果有合适的主,给我家惠民物色一个对象。”
知道郑有儒托人给小子找对象的消息后,很快就上了媒人,还不是一个,脚前脚后地来了三四个。郑有儒两口子很高兴。
这一天晚饭后,郑有儒一家三口都钻进了被窝。
昏暗的灯光下,郑有儒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你翻过来调过去的,不好好睡觉,烙饼呐!”惠民娘问。
“琢磨点事,睡不着。你看看惠民睡着没有。我有事情和你核计。”郑有儒说。
惠民娘翻过身去,给儿子掩了掩被角,对郑有儒说:“有啥事说吧,这孩子吒▲了一天,躺在炕上就像个死狗似的,早就睡着了。”
郑有儒说:“就是和你核计核计孩子的事。”
“说吧。”
“这两天上了几个媒人。我掂量着有三家的条件挺相当的。”
“哪三家啊?”
“一个是金有的丫头,小名叫黑丫,大号叫玉叶,和咱家惠民同庚。另一个是二道沟李吭吭的大丫头。还有一个是四道沟吴小个子的闺女。”郑有儒一五一十地把几个丫头的情况说给惠民娘听。
“都要多少彩礼钱啊?说了吗?”看来惠民娘很关心彩礼钱的多少。
“说了。金有要三百五十块钱,六身衣服八双鞋。李吭吭要四百块钱,八身衣服八双鞋。吴小个子要四百二十块钱,八身衣服十双鞋。”
“要的可都不少啊。”
“眼下就是这样的行情。条件稍微好一点的主,一张嘴就是千八百的。要是往大川里找,就少要一些。要是遇上个好主,还有白送的,一个子都不要。要是不出咱这山沟沟,哪个也不少要啊。这年头,就是这样,有钱人家说媳妇,花不了几个子,没钱的花大价钱也说不到。没有行市有比市,就咱家这条件,想捡便宜,甭想有那好事。”
“就咱卖树那几个子也不够啊。”
“这是他们要的谎价。和尚的帽子三尺高,不怕砍三刀。”
“你和他们侃价了吗?”惠民娘问。
“侃了。在他们要价的数上,我都是往下砸了八十块钱。今个下午,三个媒人都回了话,三家都降了五十块钱。”郑有儒说。
“我还是怕钱不够。”
“差不多了,没啥大憋子。按咱这一带的规程,订婚时把彩礼钱凑齐就行了,那些布啊鞋啊,可以等结婚前下大礼时再说。咱得琢磨琢磨,看选哪家?”
“我看只好即馅吃面即钱买蛋啦,咱家拉不起饥荒,谁肯把钱借给咱啊?”
“要是即馅吃面,也只能是这个黑丫的条件相当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两家要的多,就凭咱家的腰劲,扛不动啊!不过,那个黑丫确实长得黑一点。”
“庄稼人家的孩子,风吹日晒的,还能白得了吗。我看黑丫那孩子身大力不亏,身板壮实,再出息出息,满能顶一个壮劳动力。庄稼人家说媳妇,一是为了传宗接代,二是为了操持家务,上山能使得镰刀镐头,进家能生孩子做饭就行啦。依我看,标准也就是两条,一是身板要好,能顶门过日子;二是门风要正,过门后不能丢人显眼。至于长相嘛,那不打紧,‘丑妻近地家中宝,糟糠之妻不下堂’。至于才吗,那更在其次,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些都是老辈子留下来的老理。至于彩礼钱嘛,按说人家要的不算多。不过还是要再争一争,能少花一分是一分,能少花一角是一角。咱争的原则是‘不能撑断缰绳’。你要是同意,我明天给媒人回话,赶紧把这件事定下来,择个黄道吉日,摆几桌子,也免得夜长梦多。”
“行,这事你定吧。”
朦胧中,惠民听爹娘说侃价的事,他还以为要买驴呐。他听爹娘说过,早就想买一头草驴,当个养材。可是越听越不对,原来是想用买驴的钱给自己买媳妇。
惠民一轱辘从被窝里爬起来,冲着爹娘说:“我不要媳妇,我还要念书哪,你们还是先买驴吧。”
“你一个小孩崽子知道啥,这事没你插嘴的份。你以为我愿意给你张罗这事啊。要是不趁着现在有钱给你张罗个媳妇,等把钱悦悦净了,想说媳妇可就难了。”爹训斥儿子。
“儿子,你爹说的对啊。当爹娘的,都是为了你啊。你看咱村里,三四十岁打光棍的少吗?哪个不急眼啊。趁着现在有两个钱,给你说上个媳妇放在那,我们也放心了。再说了,定了婚也不耽误你念书啊。”娘对惠民说。
“甭跟他磨叽那么多。这事由不得他。小兔崽子,不知道好歹。”
望着爹那双瞪得圆圆眼睛,幼小的惠民再没敢说话。
那一年冬天,仅有十二岁的惠民定了婚。黑丫成了惠民的对象。村里的光棍们都很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