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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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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没有林黛五就没有《红楼梦》,为什么要用大抹子把一切都抹平?连主席都肯定了《红楼梦》嘛!不要把每个作品都样板化,否则就不能丰富多彩。京剧还得有各个流派,大名旦四个,小名旦还有四个……

“Dickens的陈腐的阶级观点和大团圆结尾让人厌烦,但文字是美的,我大学一年级读的英文课本就是原文版的《大卫·科波菲尔》。”刚才还打算认真听个仔细的吴为,说话就是东边日出西边雨,又开始一脸狐疑地看着胡秉宸。他说的都是什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像个杂货铺,不知专营什么买卖。是不是有点急于表现自己?又为什么要表现自己?

“您是不是觉得,狄更斯应该先学习学习马克思的阶级观点?”她拍拍摊在膝上的《毛选》说道。

吴为的刁钻此时已见端倪,如果胡秉宸早有所悟,将来也就不会悔清了肠子喝道:“你这个刁钻的女人!”此时千不该万不该把吴为的刁钻当有趣,大人不见小人怪地接着说:“……我想起牛津,古老风味儿十足,还有莎士比亚住过的那条小街也是如此。”然后转身回到隔壁的屋子里去,留下吴为继续对着远山发愣,百思不得其解:胡秉宸今天怎么一反平日的矜持,话多得出奇?

回到屋里,胡秉宸对自己大发其火。

吴为不是不明白胡秉宸这些姿态传递的是什么信息。像她这样一个自小就读《白雪公主》以及各类西方文学的人,怎么不懂得男女间的那些密码?

她只是怕了男人,既怕与哪个男人坠人爱河,更怕和哪个男人谈婚论嫁。

不是没有男人对吴为感兴趣,但无法让她相信那是真爱。其实验证起来并不复杂,只要不让他们切入主题,马上拿她的前科说话。

那些男人不过耍她而已!

像她这样有过前科的女人,还奢望什么男人的真情实意!

可惜正大光明的“随便玩玩”一说,一九四九年后不但转入地下,而且至少七十年代之前,只能潜伏在某些老奸巨猾男人的内里,女人就更不可能搭乘这趟车。

如果条件像二十世纪末那样宽松,吴为何不可陪着他们玩上一把?

但她从来不是随便玩玩的人,那些随便玩玩的人,哪个会玩出一个私生子来!

别忘了吴为毕竟是顾秋水的女儿,别忘了顾秋水当年怎样轻易就将自己的一生交待给了包天剑!

恰恰相反,吴为不投入则已,一投入就是不知进退,有去无回。那真是将身家性命都押上去的豪赌,直到赔光输净才会回头,而不像有些女人,一旦发现没有赚头拨马便走。她那输光当尽的下场,实在怨不得他人。

而且爱好文学的吴为,早就显出创作的倾向,不但喜欢创作故事,也喜欢创作男人。

她总是把男人的职业与他们本人混为一谈,把会唱两句歌,叫做歌唱家的那种人,当做音乐;把写了那么几笔,甚至出版了几本书,叫做作家的那种人,当做文学。见到与文字沾点边的人,也就以为遭遇了文学,便热情澎湃地扑将上去,还以为自己是委身文学,“文学”也就何乐而不为地接受了她。过后再读契诃夫的《宝贝》,只好会心一笑。

因此她也把干过革命、到过革命根据地的那种人,当做革命……她后来对胡秉宸的迷恋,和胡秉宸的革命经历有很大关系。岂不知大部分情况下,会唱两句歌和音乐根本不是一回事。同样,会写两笔甚至出版了很多书的人,和文学也不是一回事。就像那个会写两笔又出版了几本书的吴为,谁又能肯定说她与文学有关?吴为既热爱革命,又热爱音乐,又热爱文学,综观她这一生所选择的男人,差不多都和这种爱屋及乌的情节有关。《尚书大传》大战篇有“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于她则是“爱乌者,兼其屋下之人”,或双相通用。她的热爱要是再多,怎么是好?那么她这一生更是非常、非常地热闹而麻烦了。

所幸她热爱绘画的时候,已近日暮途穷。

不过这种无可救药的女人,哪个时代都有。

直到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文学生了一个私生子,并遭天谴人怒之后才知道,“相似号”不是;“等号”,才知道不能轻许,才开始自我放逐。

而多年的羞辱也为吴为的敏感优柔穿上了坚而冷的盔甲,她能不如此脆弱又如此坚硬吗?

再说,这个博大精深、十足贯通宋明理学“无言笑”的男人,怎么可能对她有非分之想!

4

“文化大革命”如斗形龙卷风,裹挟许多生命,陀螺般地旋转而去。如果只留意它锥形的长尾,为人间留下的不过是个下流无耻的回味。

风过处,却是哀鸿遍野,万树凋零,这才是龙卷风的用意所在。

一盘残棋下到这里,就是不断有人调回北京,也陆续有人被分配出去。

吴为自然是被遗忘的角落。她早巳习惯遗忘,觉得这个地位不错。干校里的人越来越少,也不赶着人们下地干活了。

于是吴为身背一把砍刀,型号如那个所谓反革命分子用于自杀的一般,独自爬上渺无人迹的深山,时而陷身青云暗雾,时而倾听奇禽啼鸣于幽林深处。当地老乡说山中常有豺狼出没,她却从来没有遇到过,连蛇也没有看到过,也许蛇们只是绕在树上将她窥视,并不游下树来与她为难。她难免猜想,那夜在小镇路上遇到的蛇,是否有意帮胡秉宸一把?

漫山都是毛竹,吴为却非要爬到山顶,砍一根七八十斤重的巨竹背下山来。这样一来,不是可以消磨一个整天?

下得山来,将毛竹截锯为一米多的长段,用砍刀劈成细条,再用瓦片刮润,做了门帘送人。

或在成堆废弃不用的木头中,拣些硬木块到车间加工小玩意儿,台灯座或是小水桶,然后用水彩在上面随意乱画,再涂一层清漆。

哪一桩是女人玩的活儿!可是,车床、砍刀、锯子、锉子,她样样玩得得心应手。

除了机油味、破车床、东一堆西一堆成形不成形的加工件,车间里什么也没有,真让人不能相信这里曾是心术角斗的沸腾场地。

吴为游走在这些破东烂西中,不是开怀坏笑就是嗷嗷怪叫,偏偏不作哈姆雷特式的严肃思考,不知这是否为她日后成为作家的一个缘由?

那天,又是如此这般在车间里翻江倒海,然后又上车床车一个螺钉,一手摇着进刀的手柄,一手拿着油壶往加工件上喷射冷却油降温,冷不丁听见背后有人说:“带水枪的女工。”

就像那个晚上在路上看到那一条蛇;猛然往后一跳,踩上一个软软的物件那样,又是一个惊恐。

回头一看,又是胡秉宸。

调过头来继续干活,心里一慌,进刀猛了,眼看螺纹车坏了,可她还是装模作样继续车下去。等。胡秉宸转身走开才停下床子,把那个废螺钉从夹具上取下,拿着那个废螺钉好一阵发呆。方才还能翻江倒海的吴为,转眼就变成一只瘪了的轮胎。

似乎有一只蚊子在很远处飞,越飞越近,到了近处才知道那不是蚊子振翅,而是一种不祥的声音。她伸出双手,妄图挡住那不祥之兆,可是它们比她的手臂有力,不容抗拒地向她渐渐逼近。

天色已暗,她拿起抹布擦了擦满是机油的手,出了车间。

有星星冷锋在她脸上交错相击,抬头一看,雪片如席。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就要来临,可是这场春雪比冬雪还大,地上积雪足有一尺多厚。

树枝被积雪压得咔咔轻响,有些细枝还断裂下来。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何止细枝的断裂声,连自己的呼吸也听得清清楚楚,心情也就好了起来。

积雪没过了吴为的脚踝,她一面数着自己的脚印一面前行,雪片边落边融,将她的头发湿贴在额上,凉丝丝地爽,毕竟是春雪了。可是,绝非一人独处的感觉向她袭来,转身缓缓四顾,天色苍暗,漠漠飞雪,如烟如梦,是焉非焉的一个胡秉宸,靠着一棵树站在雪地里。

难道在等她吗?帽子和身上的积雪,说明他已在雪地站了不少时间。

吴为脸上那点本就不多的笑意变成了严酷。

胡秉宸的确在等吴为。刚才到车间巡视,还没进门之前就想,要是能看见吴为就好了,一旦看到她,胡秉宸兴奋得简直有点莫名其妙,否则怎么会说出“带水枪的女工”那样明目张胆的调笑之词。

胡秉宸对吴为的调笑绝对始于性,哪个男人听了有关一个女人的那样传言,不往性上靠?可不知什么时候起,渐渐变成对她气质、素养、清雅外形的倾慕。多少次胡秉宸在车间外面窥视吴为,越来越发现她不像一个淫荡的女人,就连对“带水枪的女工”也挥然不觉。换了另一个女人,比如那位女劳模,就完全可以体味个中滋味。

这女人真是个谜,她到底聪明还是糊涂?单纯还是放荡?……

胡秉宸毕竟是胡秉宸,男人也毕竟是男人,将来他对吴为的兴趣还会回归为性,不过现在正缓慢地进入认识的第二阶段。

胡秉宸那个站立的姿态,让吴为的心隐隐一动,就像接上了阴阳两个电极。那不祥的声音又靠近了。

胡秉宸让她渐渐放松了对男人的戒备……原来她是怕自己对他好感有加。

望着吴为在雪中渐渐模糊的身影,胡秉宸相当失望。难道她没有看出他等在这里,只是为了再看她一眼,很有节制的一眼?只是为了再打个照面,说几句“多好的雪”之类不热不冷的话?

似乎并不因为她是女人。仅仅想和她说几句不热不冷的话吗?

实在又因为她是女人。

这个与已然中止咖日日生活似乎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女人哪!

这让他想起旧时家园点着的一盏灯;

一幅有些破损却还挂在老地方的画;

一瓶被人忘记也就没有被喝掉,所以才会陈年的老酒;

一部不知遗忘在哪里,就再也找不到的书……

他笑了笑,渺然而无稽。

可吴为一句话没说就过去了,生怕他会和她怎样似的。怎样?

就像中了邪,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渗入胡秉宸的脑子,“早晚有一天,我非把这个女人搞到手不可!”

怎么搞?

哪一天?

“早晚有一天,我非把这个女人搞到手不可!”好像一种赌气,一个较量。与什么较量2他也说不清楚,也许就是和吴为的较量。只有在这个较量中,才能充分挖掘显示他鲜为人知的魅力。他一直耿耿于怀的是,他那被革命生涯湮没的魅力,始终没有得见天日。与革命队伍里的女同志们是不需要这种较量的,如果他们觉得彼此需要,互相通知一下就行了。可是直觉告诉他,吴为,可能就是那个与他惺惺惜惺惺的人。

他放纵地想着……

放纵一下又何妨?调令已经下来,他很快就要回到北京去,官复原职。干校也要解散,一旦离开干校,离开吴为,他又会像上了笼头的牲口,中规中矩地拉车去了。

让吴为开始对胡秉宸动心的是那一次。

叶莲子来信说禅月高烧,不过现在好了。但是,万一,禅月再有个急病……

要是母亲这样说,那就是情况严重,她感到了孤独无助,希望吴为回去。

怪不得吴为梦见暴风雪、悬崖。不知怎么禅月就掉下了悬崖,她的两只小手紧紧抠着悬崖边上的石头,叫着:“妈妈——妈妈——”

吴为拼命往悬崖边上跑,两条腿却陷在深雪里,怎么拔也拔不出,急得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

一下子把自己从梦中喊醒,醒来很久睡不着,听鼠们在天花板上赛马般地一阵又一阵隆隆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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