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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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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晕腿虚的胡秉宸,最后不得不进入霍丘县南国民党战区。只有通过这个地区,才能到达解放军可能出没的叶家集。胡秉宸心知肚明地钻进了国民党的火力网,成为天地间的惟一猎物,硬着头皮在火力网的笼罩下向南猛走。

果然碰上一个老百姓叫做“小炮队”的国民党民团,后面只跟着一个穿军装的吊儿郎当的军官,从叶家集方向北来。

可能一天没有什么收获,好不容易碰上胡秉宸,马上把他当解放军侦察员抓了起来,根据就是胡秉宸身上那件长衫。那时的侦察员差不多都穿长衫,就像胡秉宸用香烟携带情报那样,长衫,也是一个老旧不思改进的道具。

两百多民团将他团团围住,大呼小叫地问:“干什么的?上哪儿去?”胡秉宸掏出假证件,那些人也不认识字,这个拿去装模作样看一下,那个拿去装模作样看一下,因为他非常镇定,也就不知拿他怎么办。腰上别着一支手枪的军官看到前面队伍乱乱糟糟,走上前来喝道:“干什么,干什么?好好走!”

散兵游勇们一听吆喝,就把证件还给胡秉宸,走了。军官优哉游哉地从胡秉宸身边晃荡过去,根本没有睬他,他就这样混了过去。

天将黑的时候,胡秉宸看见一个镇子。从立煌县出来到现在,他一口水也没喝过,一口东西也没吃过。本希望混进镇子找点果腹的东西,再打听打听附近的情况,可是镇口上有个两层楼高的碉堡,门口还站着国民党部队的岗哨。尽管口干舌燥、又饿又渴,他也不能进去,那些站岗的士兵一定会盘查他:你看亲戚?亲戚在哪儿?只好躲开大路拐进庄稼地,忍着饥渴闷着头,继续向南走,走,走。天完全黑下了来。黑得东南西北什么都看不见,黑得天空低垂,胡秉宸似乎就上顶着天、下撑着地。但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低头思量出路,发现脚下有条深而窄的地沟,只好先趴到这条沟里,天亮之后再想办法。

深秋的夜晚已有初冬的寒冷,只穿一件长衫的胡秉宸冻得咳个不停,明知身上什么也没有,还是全身上下摸索了一遍。终于摸到一条手帕,就把手帕捆在嘴上,咳声似乎小了一些。

真是饥寒交迫啊!

连鬼都没有的旷野里不知从哪儿来了一只狗,在胡秉宸头上又嗅又叫。他不可能起身就逃,那它就会叫得更凶。如同人类某些生理甚至精神疾患的传染,一旦某只狗叫起来,附近的狗就都会跟着一起大叫。那样一来,非让国民党发现不可。或许医生们并不同意精神疾患的传染之说,但有无数病例可以证明精神疾患令人恐怖的传染性。

胡秉宸只好装死,那只狗倒不咬人,只是不停地叫,他和狗就这样对峙着。不论从哪方面来说,狗都是非常杰出的动物,可胡秉宸碰上的这只狗是个例外,不但比人还笨,坚持性也比不上人,叫了半个多小时,见他一直没有反应,以为是具死尸。作为一只狗,哪怕是一只不怎么杰出的狗,怎能向没有还手之力的死尸下手?只好败兴地跑开了。

刚消停一会儿,又听见有人说话。此时他的眼睛已完全适应了黑暗,扒着沟沿往外一看,有人抬着一口棺材朝他隐蔽的方向走来,而他隐蔽的这条沟横在一条小路当中,小路又是那些人的必经之途,他们会不会发现他呢?胡秉宸又不能起身就逃,那样一来他们就会发现他,并且喊叫起来惊动国民党,他只好听天由命,一动不动继续趴着。

幸好没有月亮,刚才怎么让他东南西北什么都看不见,现在也让这些抬棺材的人东南西北什么都看不见。他们没往沟下看就从他身上迈过去了,而他那时居然也一声不咳了……

天亮之后,胡秉宸绕过镇子继续前行。傍晚时分迎面撞见一个人,穿件极旧的农民土蓝布长衫,两只手放在长衫前襟下慌慌张张走了过来,一看就是解放军的侦察员。来人老远就向胡秉宸喊道:“老乡,老乡,前面岗楼里有没有兵?”一口外乡口音。胡秉宸暗暗好笑,当兵的见人才会叫老乡,当地老百姓见人只会叫大哥。

他回答说:“有咽,一直在站岗。”虽然他们二人一个往北、一个往南地擦肩而过,却觉得身旁多了一个伴儿。三十多天后,胡秉宸竟然在迎面而来的行军队伍中看到了他。他们都认出了对方,彼此笑着打了个招呼。

碰见侦察员后,胡秉宸知道自己的部队不远了。

终于到了叶家集,有东西两条街,还有两个当铺、一个洗澡堂,算是有点规模的县城。叶家集其实还有不少可以提及的地方、人家,之所以提到当铺和洗澡堂,是因为这两处地方曾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彼时叶家集处于“拉锯”状态下,两次被解放军拿下。最为壮观的不是攻战城池的战斗,而是打了两家当铺的“土豪”之后,一把把钞票被解放军战土从楼上飘飘撤下,老百姓在当铺楼下抢拾钞票的情景,整个儿一个盛世“太平天国”景观再现。也就难怪当地老百姓并不十分反感“拉锯”状态,如果不“拉锯”,又何谈一而再地打“土豪”?可是“土豪”们也渐惭总结了经验,即便那把锯又拉到国民党一方,也不肯再在叶家集下力投资经营。

至于澡堂子,更是一处是非之地。某次打下叶家集的间歇,区委书记带领区长前来洗澡,国民党部队却突然闯人叶家集;洗澡人全部牺牲在澡堂子里,满池洗澡水顷刻之间成了血水。

不久以后,当胡秉宸重返叶家集与其他人来此洗澡时,就带着一个警卫班在澡堂外警戒。

据说牺牲的区长喜欢洗澡也喜欢荤段子,有那么一个段子常常被他提起,而且是亲见亲历。说的是有次来此洗澡,突听隔壁女人巧笑,他就扒着只有半截高的隔墙一看,原来两个女人把毛巾拧成条状放在胯下拉锯,拉高兴了就乐……胡秉宸当时有点冒失,又找不到老百姓探听县里情况,也许还因为过分饥饿,便从马路北的菜园子插进叶家集,上了街。

到了街上一看,全是国民党兵。队伍朝西,整装待发,也许时间还早,当官的还没出来。他特别注意到那些士兵吃得很饱,穿戴整齐。胡秉宸又是一个不能跑!那一来,他们还不知道他是共产党?只好一慢再慢,沉住气再沉住气,如同夹行在刀丛之中,在两列荷枪实弹的土兵中间向东走去,只要有一个人对哪个细节发生怀疑,马上就是刀起头落。幸亏路上都是士兵,而且就要出发,没人想在出发前给自己添乱。如果军官出来了,很可能对他这个穿着长衫,一大早就走在街上的人发生怀疑。当胡秉宸终于走出东街以为可以松口气的时候,突然从后面跑来个当兵的。肯定是来追他的,他想,只好在路边找块石头坐下以示从容,否则当兵的一枪就会把他撂那儿。当兵的却向站在街口的一头牛奔去,见胡秉宸在路边沉着地坐着也就没有理会,站在路上向东张望一会儿,就骑上牛归队了。

当兵的为什么向东张望?可能是查看路上的情况,这样说来,他们要往东走?胡秉宸赶紧起身,躲开公路就走,一直走到中午。

头夜在地沟里根本不曾入睡,又两天没吃没喝,明明是自己的肚子,此刻却变成他的仇敌,极其残酷地折磨着他,并不因为是他身上的一块血肉而手下留情。

从立足之地到地平线之间的留白,叙述着无边无涯、无头无绪,他就是大喊一声,怕是回声也得不到的。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部队?……他是一步也挪不动了。

路旁有个两人深的大坑,胡秉宸想,幸好这一带老百姓爱挖坑。抬头看看,太阳不错,而他极需恢复体力,于是将一切困难暂抛脑后,跳下坑去倒头就睡。坠入睡梦之前,他松了一口气,迷迷糊糊地想,幸亏亲自来了,否则谁能应付沿途一个接一个的意外?

醒来已是下午时分。

傍晚碰见一个三十多岁的老乡,提溜着一个油瓶朝南走。见那老乡穿得十分破旧,胡秉宸才喊道:“大哥,大哥,跟你商量个事,给你三十块金圆券,能不能带我找八路?”

老乡说:“钱我不要,你远点跟着就是了。”

胡秉宸就跟在三十多米之后,在山间小路上穿来穿去。来到一个岔路口,迎面就是山区,老乡说:“我要回家了。你从这条岔路再往东南走,走到有十几棵大树的地方就会看到一个镇子,那里就能找到八路。”。很容易就找到那个被大火烧了一半的镇子,有三个人守在镇口,一个坐着,一个在给另一个剃头。他们显然是部队派出的警戒,遇有情况这里一放枪,山里就知道了。

胡秉宸问他们:“这里有八路吗?”

他们指着往南的山路说:“刚走,往南。”

胡秉宸顺着山路紧迫。迫着追着突然下起大雨,他不敢懈怠,冒着大雨继续追,这才看到前面有两个背枪的人;其中一个正是赵大锤。

胡秉宸就“喂——喂——”大喊起来。

前面的人立刻回转身来,拿枪比着他说:“你上来,上来。”

两个背枪人虽然没有佩戴帽徽和番号,但一听那嘴山西口音,胡秉宸就知道是自己的部队,因为刘邓大军是六月份从北方南渡黄河过来的,而国民党驻守在这一带的大多是广西来的白崇禧部队。胡秉宸走过去,在相距十多米的地方站住。赵大锤问:“干什么的?”

胡秉宸回说:“我有急事,见了你们司令再说。”

赵大锤那时还不太明白,即便在革命队伍内,很多事情也得分着等级传达、汇报,继续追问道:“什么事?”

胡秉宸还是说:“见了你们的司令再说。”

他们只好押着胡秉宸往回走。不久来到一个百姓家,进屋就看到两个人在烤火,胡秉宸特别注意到烤火人的惬意,让饥饿至极、疲劳至极的他感到些许的刺目。战士赵大锤说:“报告团长,抓到一个身份不明的人。”

胡秉宸想,我是你们抓到的吗?随即也明白他撞上的至少是个团级单位,便自我介绍说:“上级有情报,让我送达刘邓司令部,你们得赶快把我转送上去。不过得先给我弄点儿吃的,我已经两天多没吃饭了。”团长马上让警卫员给胡秉宸煮了碗挂面,里面还卧了两个鸡蛋。

吃完面条,团长吩咐赵大锤带胡秉宸去休息,赵大锤把他带到了另一个房间。一进屋赵大锤就翻了脸,用枪杆子指着胡秉宸,说:“脱!”

胡秉宸只得脱个精光。

赵大锤拿着胡秉宸写下的情报就要到团长那里去汇报。胡秉宸又叫住他,说:“小赵,小赵,你得让我穿上衣服,不能让我老光着。”

他说:“好,穿上。”一会儿赵大锤就回来了,还是拿枪比着他,什么也不说,只管让胡秉宸睡觉。

胡秉宸累坏了,倒头就睡。

第二天胡秉宸才知道,这个所谓团级建制的部队根本没有电台!

因为没有电台,不但情报无法发送,也无法请示、汇报以及甄别胡秉宸的身份,既不敢相信也不敢枪毙他,他只好跟着部队时东时西地行军,赵大锤照例端枪在后面押着。

已是深秋,晚上没盖的,身上没穿的,吃饭也没人管,基本上没有碗和筷子,偶尔在老乡家找到一个碗,就撅两根树枝当筷子。时间一天天过去,胡秉宸无时不焦心地想着,他带来的那些情报,每时每刻都在丧失着意义。可团里没人过问此事,更没有人考虑情报不能及时送达上级机关的后果。

不说他一路带送情报的艰难,单说地下工作同志历尽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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