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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了胡秉宸的托付,田放果真给他弄了一部小电台。田放和胡秉宸都是大学足球队的队员,田放是中卫,胡秉宸是前锋,二人在球场上一直配合默契。这部小电台,无疑又是田放给胡秉宸的一记妙传。这对优秀组合并未到此结束。
当胡秉宸辗转到重庆从事地下工作时,在武汉一不小心掉进虎口狼穴的田放也调位重庆,成为国民党“军统”特务机关电讯系统的一名高级工程师,因:为复兴社本就是“军统”的前身。
一九四O年国民党第二次反共高潮前夕,十月前后,上级领导要求胡秉宸查清国民党“军统”机关设在重庆的电台位置、技术装备情况。
这项任务非常棘手,不深入“军统”去摸,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只好去找田放。此时已是“军统”电讯系统高级工程师的田放,深受“军统”重用,对胡秉宸的背景也十分了然,他若产生卖友求荣的邪念……可这也是完成任务的惟一途径。
胡秉宸打探到田放的住处,又摸清了他的出入规律,趁他在家时闯了进去。
见到胡秉宸,田放欣喜而热情,看不出什么不祥的征兆。因为家里还有其他人在场不好多谈,胡秉宸说:“好久不见,咱们是不是找个地方好好叙叙?”田放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那个晚上,胡秉宸还原旧时装,在镜子前踱来踱去,一一审视着自己的衬衣、领带、背心、西服、袜子、皮鞋,不禁发出一声墨痕断处的轻叹。是惋惜?是赞赏?是告别?是重逢?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真是无以名状。
没想到,在七星岩下的大三元酒家与堂兄胡秉安狭路相逢。两个人毫不躲闪地注视着对方,可又并不趋前相认,并且谁也不为他们敌意的对视和沉默感到些许不安,就像一对剑客只能倒在剑下却不能躲避。胡秉安仅仅扫了一眼,就扫出胡秉宸的狼狈。在他人看来,胡秉宸那套穿着可能中规中矩,可什么能逃过胡家人的眼睛?光线暗,看不出西服的领口袖口是否磨损,但显然已经泛色.而且式样过时;至于领带更是不伦不类。还有那些最能暴露穷酸的细节,好比那双皱皱巴巴裹在脚上的袜子……咽呀呀,真是惨不忍睹。不知胡秉宸从哪里凑来这套衣服装点门面,真是难为他了。已经调过头的胡秉安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胡秉宸,无论如何还算仪表堂堂……这套软塌塌的旧西服居然能戳起来,还不是因为衣服里的那个人。这哪里是胡秉宸穿衣服?这是衣服穿胡秉宸啊!怪的是胡秉宸竟然把这些破烂穿得有滋有味,真是辱没胡家门庭。胡秉安不禁暗叹一声:唉,花架子,整个儿一个花架子!胡秉宸,不论你多么争胜好强,如今你不过是个地摊上的二手货了。与胡秉安遭遇让胡秉宸想到了于工作的不利;他现在只好铤而走险,不论是公是私都不能走开。
二房的胡秉安可以说是胡家的败类。
开银行,假倒闭,将储户的钱全部黑吃,胡秉宸奶奶的钱还不是这样被他骗去?
沿海港口被口本人先后占领,与外商贸只剩下中缅公路这条通道,胡秉安又在中缅公路上大发国难财,从仰光将内地奇缺的通讯器械、西药、化妆品、高级衣料、玻璃丝袜等等,经昆明、贵阳运到重庆,一本万利脱手转卖。沿途私搭“黄鱼”,兼带贩卖烟土……因为与龙云的秘书长勾结,还可以弄到官价外汇和贷款,加上军队押车,更是万无一失。
说不定今晚吃到的海鲜,就是胡秉安的公司从印度飞越驼峰运来的。胡秉安那张脸是越来越俗了,瞧瞧,即便在晚餐桌上也舍不得褪下他那身猎装……
胡秉宸越发相信,一个人的面相、气度,绝对会随着不义之财的积累、蝇营狗苟的行为而变异。胡秉安,你就是在成色九十九的金水里打几个滚儿,也还是一个二道贩子啊!
当胡秉宸这样洁身自好地打量着胡秉安的时候,根本想不到几十年后,他会唆使芙蓉与胡秉安的儿子攀亲;让到香港访问的吴为,为他打探胡秉安儿女的下落,希望他们能邀请他到香港一游;最后竟与胡秉安的后人在内地联手经营起房地产。
日本投降后胡秉安去了香港,靠开赛马场并在赛马上做手脚发了起来,成为香港黑社会的一个头子,逢年过节,香港的舞女、影星都来磕头。
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哪个都比表姐绿云出色,更不要说在美女排行榜上独占鳌头的老婆。胡秉安从来设有把胡秉宸对绿云的“入侵”当回事,也没有遗憾过与绿云的分手。女人嘛,好比与燕尾服…同配置的那副手套,虽说不可或缺,还不是说脱就脱,说戴卜就戴上!
说到胡秉安的死,可以说是得其所哉。在最后那个生日宴会上,胡家在港所有成员前来祝贺,场面之大之盛,可说香港之最。他放开左拥的美女右拥的老婆,拿起刀子切开了生日蛋糕,放卜切蛋糕的刀子就中风倒去,并且是舒舒服服地倒在沙发工,而不是仓促不堪地倒在地板上,姿态安洋;衣衫平整,四肢松弛,口眼正位。
弥留之际,胡秉安既没有忏悔一生的罪过,也没有什么不舍和遗憾。
也许在那一瞬间,他想过胡家的历史,想过胡家上上下下的许多人,但不知想没想过他永远的对早——那个身体力行,将纵横上下几十年中国当代史思考了一辈子的胡秉宸。这个胡秉宸到了晚年不颐养天年,行腔照板曼唱“夕阳无限好”,反倒孜孜以求著书立传,妄图对中国当代史作一番反思和总结,又因种种原因半途而废,故郁郁寡欢……
即便想到胡秉宸,恐怕也是作为最后一次较量,岂有他哉!在与胡秉宸的最后较量中,胡秉安认为自己至少打了个平手。只见他收剑的时候说:“这辈子享尽荣华富贵,真没白活。”
这是后话。
酒过三巡,胡秉宸抓住叙旧时机,暗示了田放在武汉送给共产党的那部小电台,多少有点似是而非的胁迫。
放下酒杯,田放无言地沉思起来。方才还如早上八九点钟的向日葵,朝气蓬勃挺着的脖子,即刻就如傍晚六至八点的向日葵,心灰意懒地耷拉下来。
胡秉宸想:坏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田放才说:“小老弟,咱们自大学时代就兄弟般相处,在校足球队里我是中卫,你是前锋——一个少见的、几乎能把每一记妙传人球的主力锋线。因为你具备一个优秀前锋的素质:精神集中,严谨不苟,不言放弃,判断准确,临门冷静……同样,这种素质也适用你现在干的这个买卖。我是你球艺的忠实崇拜者,热爱你流畅简洁的盘带、鬼斧神工的过人、神来之笔的爆发、挟雷携电似的射门……可你刚才这么说话,是不是有点儿小瞧我了?
“几年不见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如果不是因为你一下火车就上厕所而后咱们走散,你可能就和我一起进了这个魔窟,我也可能和你一起听了那位记者的演讲而后去了延安,这真是谁也掌握不了的命运……用不着这样和我说话,也用不着提武汉的事,就是武汉那档子事,当时我也可以不做,对不对?
“如果把武汉那回事比做一场足球赛,我不过又当了一次中卫,小电台就是为你中传的一个球。不必多说了,你我角色早已注定,我会再给你一记妙传,但不是因为你的威胁,而是共产党的确比国民党好,也是我这个中场对这场球赛的最后贡献,因为我很快就会逃离这个魔窟……”
胡秉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并非因为认识了自己的轻薄,而是无言以对。他想起田放不知多少次的妙传和他平实的球风,如果说文如其人,那么一个人在足球场上的表现也可以说是艺如其人了。田放将“军统”电讯系统的情况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胡秉宸,详细解释了“军统”侦测共产党的三个定向台:一个设在重庆,一个设在桂林,一个设在兰州,从这三个定向台的交叉点,可以测知中共指挥机关的活动地点和电讯联络情况,因为电讯系统的专业人员,只要一听无线电的发报手法就能区别敌我。这的确是一记绝版妙传,田放提供的情况无人可以做到,任何人提供的只能是残缺不全的局部。
一九四O年田放给胡秉宸的这记妙传以及他们这对优秀组合,对当时抗日、战争以至后来解放战争的胜利究竟起了多大作用,那就无人可以知晓了。
不久之后田放果然逃往美国,又于一九五二年极其不易地冲破美国移民局的阻挠,重返解放后的新中国,在胡秉宸麾下当了一名电讯专家,并在一九五七年被划为右派。
划为右派的田放,想起对他深有了解的胡秉宸,以为胡秉宸总可以对那些不实之词做个否定的证明。可是当他走到胡秉宸的家门前,正要举手敲门的时候,不知怎么想起了他们当年在大三元酒家的这场谈话。他放下了举着的手,转身离去。
作为田放的直接领导,胡秉宸自然审批过本单位的右振名单,在田放的名字上也曾有过瞬间的犹豫,但他终于什么也没有做,放过了那张名单。不能说胡秉宸恩将仇报不肯营救田放,作为一个“老共”,胡秉宸考虑到,即便田放逃过右派这一劫,还有“军统”那段历史呢?即便他胡秉宸能为他说清楚,他人又怎能放过并认为他说得足够清楚?再者,谁让他们是老同学,老朋友!如果他们刁;是老同学、老朋友可能还好说…‘些。谁让田放命中注定是他的中传?这场足球赛又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二十年后田放右派平反,当他们再见的时候,胡秉宸实实在在尝到了什么叫做“不屑一顾”的滋味。他们不但终止了优秀组合的关系,也从此断绝了一切尘缘。
根据田放提供的情况,胡秉宸又打通了几个有关的社会关系,便以胡宗南部工程师的身份为掩护,以购买同样机型看货为由,用了几个月时间,将“军统”设置在重庆的所有电台亲自跑了一遍。
这样危险的工作胡秉宸自然不能交给他人去办,而且这个艰巨的任务也只有他才能胜任。
正像恋爱初期他常对吴为说的那样:“……和你一样,我也喜欢‘献身’这个字眼儿,这是人类最可贵的精神之一。民意党人、十二月党人包括跟他们一起到西伯利亚去的妻子,还有那些辛亥革命的先驱,都应该说是献身的人。列宁把十二月党人说成是反动的、不科学的,很不公正。
“我有很多缺点,但决不逃避危险和困难,在过去那个历史条件下,我只能成为一个共产党员而不可能成为别的什么。如果在别的——比如现在这个历史条件下;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当然也不排除胡秉宸对冒险的偏爱。冒险似乎是他的一种天性,在冒险中他感到其乐无穷。
当年他和吴为无处可以幽会,不得不在小胡同里窜来窜去,不管天气多热,还得像地下党时期那样,用一顶帽子半遮着面孔,以免被人认出。可也会出其不意,把吴为猛然拖进一栋正在修建的大楼,在一根根水泥柱子的中间,抱住吴为狂吻一通。特别在美术馆两扇没有观众的画屏中间以及楼梯拐角处来个突然袭击,速战速决地印上一吻。他觉得这比正常状态下的接吻更让女人迷醉。
可是吴为却说:“不要以为你干得很好,人们会从画屏底下紧挨着的四条腿,立刻明白你在干什么。”
她总是这样大杀风景。
这些令他十分得意的小冒险,却让吴为委屈不已。难道他们只能在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