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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里有最近一期的一份周报,他拿出来给他们看,他说:“你们能想像不?那些‘正人君子’还把过错推到学生领袖身上呢!那个作者说教授和学生领袖无权去牺牲学生的性命。他说,他们若知道政府的态度和预备采取的行动,他们应当对死伤的学生负责任,他们若对政府的态度办法茫然无知,就是无能。作者还暗示说几个学生领袖是共产党。这完全是政府在公文上说出来要逮捕学生领袖的理由。他们暗中为政府开脱!政府当然‘也’错,作者居然说政府‘也’错!他说,政府不是凶手,只是‘也’错而已。多么漂亮,冷静,公平的态度哇!我知道,学生领袖是得到卫戍司令鹿钟麟平安无事的保证的。鹿钟麟也不知道段祺瑞的卫兵预备怎么办。那是秘密的陷阱,是埋伏袭击。学生领袖怎么知道是领着同学去找死?这篇文字的作者说这种话,掩饰政府的罪恶!下流!无耻!”
立夫越说越怒,满脸通红。
木兰说:“立夫,以后说话更要小心。现在忠贞爱国而死,还会被称之为愚蠢无知呢。”
但是立夫回答说:“我还有话要告诉你,几天以前,九个大学校长开了一个会,对这次屠杀起稿儿发表一项声明。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其中四个人反对政府应对此项罪恶负责。他们自己就是政客。那个声明的措词,他们讨论争辩了两个钟头,想法子找个公式,既不伤害政府的感情,同时还表示他们对这件事有几分恐怖,那就要玩弄几个字眼儿,如‘卫士凶残’,‘武器不仁’等。措词那么温和,政府看了一定欣然色喜。‘在一方面……在另一方面……’哎呀!那种公平合理审慎的观点!这些大学校长是正在顾虑自己的饭碗呢!”
木兰很为他担心。
木兰说:“北京我看不适于你住了。在这儿住,你会越来越气闷,尤其是因为你们大学同事,当中有这种人。”
“我已经寄去了一篇文章,批评这些大学校长,也就是对那个作者的一个答复。”
木兰惊喊说:“已经寄去了!我妹妹答应了没有?” “她不知道我就寄了。”
荪亚说:“立夫,你应当抑制你自己一点儿。这是乱世,一切小心为上。”
立夫说:“你看不出来这必然是安福系最后的挣扎吗?全国情绪激愤。这个政府已经破产。这次屠杀也就是他们自杀。”
木兰很伤心地问他:“你怎么知道再来个新政府就会好一点呢?”
立夫不回答,但是往窗子前的桌子那儿走去。桌子上就摆着木兰的甲骨和玉刻的小动物。木兰的眼光在后面跟着他。
木兰说:“立夫,我有一句很郑重的话跟你说,你看看这些小动物。这些小动物里面,比你的文章里,比你的政治理论里,都更有道理。这些小动物能够使人平静。”
立夫把几块甲骨拿起来放在手里,开始看上面雕刻的东西。过了半分钟,他的脸改变了样子,流露出新奇快乐的光辉。
木兰不住地看着他,跟他说:“有一次你告诉我,你要到西藏去看看。”
荪亚说:“我从来没听他说过。”
木兰说:“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他告诉我的。好久以前了。”
立夫微微笑着把甲骨放在桌子上,他说:“问这个干嘛?”
“你为什么不研究一下甲骨文?关于甲骨文还没有一部有价值的著作出现。我知道你喜爱甲骨文。我也要荪亚学呢。不要再谈论政治了吧。”
立夫一瘸一瘸地走回去坐下,和他们静静地谈了一会儿,然后拄着手杖走了。
北京现在加速混乱,直奉联军越来越逼近。北京仍在冯玉祥军队控制之下。以段祺瑞当首的政府开始密谋反冯而欢迎直奉联军。这项阴谋败露。卫戍司令鹿钟麟改变了态度,派兵包围了段祺瑞的官邸。段祺瑞和安福系的政客逃入了租界。在奉军逼近之时,鹿钟麟将兵撤至北京城外,避免战斗。安福系群丑又自隐蔽处出来,但当时直系首领吴佩孚下令逮捕安福系,而把段祺瑞严予监视。安福系官僚在无可奈何之下,向奉系暗送秋波,派代表到天津去欢迎少帅张学良。但是张学良对安福系代表拒而不见。安福系官僚左右碰壁,知道政治生命已告终结。四月二十日,段祺瑞辞职。
北京的情势至为古怪。政府之中缺乏首脑人物。“中华民国”总统曹锟,已遭监禁,过一段时日,也通电辞职,竟忘记以前曾经辞职一次,那是两年之前。段祺瑞在那段期间,必须自己发明一个“执政”的名词,用以代替“总统”。现在段祺瑞已经辞职。北京政府里既没有总统,也没有执政了。
四月十八日,奉军进入北京。那批部队是狗肉将军张宗昌的部下。张宗昌那时是山东督军,但是他的势力现在扩展到了北京。他的兵开始用不值钱的“奉票儿”买东西时,几乎起了暴乱。因为他们拿不值五分钱的一元票子,他们要买一包纸烟,还要找回九毛七分钱。商店纷纷关门,交易完全停止。民家的住房由军队占据,妇女儿童老人,纷纷逃往乡间。
狗肉将军有三不知。一不知自己有多少兵,二不知自己有多少钱,三不知自己有多少女人,其中包括中国女人和俄国女人。他高大魁梧的身材,他巨大的黑雪茄,他一嘴骂人的脏话,等于巨大猩猩说人话。事实上,他有猩猩的智慧,有乡下人的老实心肠。他拿着一大卷钞票,谁有困难就给谁,或是俄国女人,或中国的庄稼汉。他喜爱光明正大,他懂得朴质的语言,他孝顺母亲。若是文官用的词句典雅,他不能懂,他就辱骂大叫说:“你说的是什么,咱们听不懂。”他爱打麻将。一边打一边自己定规矩。一条唯一不变的规矩就是,他得赢。他若有“索子”,那“索子”就能够吃“饼”。他手里若有一个“饼”,那个“饼”就可以吃“索子”。他的属下对一切事情,都和他同一个看法。大家在麻将桌儿上输给了他,就能讨得此位大将军的欢心。他也有粗俗的诙谐,关于“索子”吃“饼”的笑话,他也会哈哈大笑。在这一方面,他不算独一无二。因为总统曹锟也打麻将,而且整夜在做庄,直到天亮。所以在社交界有“曹氏连庄法”之说。
狗肉将军的军队开到北京是为了“消灭共匪”。他并不懂共产主义是什么,他只宣称共产主义就是“共产共妻”。
他常说:“我倒是赞成共妻,但是反对共产。东西是我的。怎么能是你的呢?你只能拿你的东西,我的东西你不能拿。你若能够拿得了去,那就算是你的。你的东西,我若能拿得过来,那就是我的。但是在女人方面,必须公平。一个晚上,你不能和好多女人睡觉,那为什么不让她们和别的男人去睡呢?”他是怎么说就怎么办的。
不过狗肉将军是来北京“消灭共匪”的。他恨共产党,因为共产党不尊重他们这种当权者。另一件事情他恨的,是让良家妇女逛公园。他天性上认为一逛公园,就必然成了坏货。他统治山东省时,他就禁止良家妇女逛公园。在北京,他除去“消灭共产党”之外,他还提倡公共道德,他还恢复尊孔。他的反共政策之中,除去不准良家妇女逛公园之外,他还禁止女人留短头发。他认为短头发和共产主义是一而二二而一,是密不可分的。
他把安福系的警察局长撤职,换了一个他的人,姓李,是个无知的旧派军官。这位局长的“消灭共匪”的办法,是“杀鸡警猴”,逮捕头目警喽罗。 国民党的领导人物都已经逃走,到南方去加入了国民党政府,那时国民党政府正准备北伐推翻军阀统治。北京当时有两个报馆的编辑,一个是邵飘萍,一个是林白水,直言无隐,继续发表攻击局势混乱和暴政扰民等言论。两个人都遭逮捕,诬以“共匪”身份。邵飘萍是夜里十一点逮捕的,夜里一点钟枪毙的,没有审问。林白水和邵飘萍的命运也一样。文化中心的北京,人心惶惶。谣传当局正计划大规模逮捕所有言论激烈的教授和作家,而一个可能是,一旦捕去,将会立遭枪毙。
黛云一天跑来告诉莫愁,说有人看见了五十二个激烈派教员和作家的黑名单,并且说怀瑜已经回到北京。她来警告立夫要注意,根据谣言,黑名单上倒是没有立夫的名字。据说黑名单上有名字的人,大部分已经逃离了北京,有的进了东交民巷租界的德国医院或是法国医院,那是中国警察势力所不及的外国安全区。另一派作家,“正人君子派”,当局认为是安全无虞的。其中有一两个例外,黑名单上没名字。
听见立夫的名字不在黑名单上,莫愁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因为立夫写了那篇论大学校长的文章,莫愁和他很激烈地辩论了一次,使立夫答应以后不经莫愁看过,他不能私自寄出文章发表。结果在上个月,他什么也没写。
不过莫愁仍然告诉他一切要小心。她说:“谁真知道那名单上是哪些名字。也许会再改变,也许会再补上几个名字。抓去不审判就枪毙,连个自己辩护的机会都没有。”
立夫说:“可是我并不是共产党。”
“不是共产党不一定就不枪毙。他们若是不喜欢你,也就够了。在这个年头儿,你到哪儿去讲理。你若自己不在乎你那条命,你也得想想我和孩子。”
由于莫愁这么分明来管他,他很烦恼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我会自己小心的。”
莫愁到立夫的实验室,翻遍丈夫的笔记文稿,发表过的和尚未发表的。他没有共产学说的书,但是有孙中山先生的建国方略,国民党的宣言,还有国民党党员证。有一本在他们花园开会的记录,好几个人记的,但大部分是陈三记的。在文稿里,有几篇论时事的文字。有一篇是为祖宗崇拜做辩护,她就故意和几篇无害的文字放在一起,夹在论文里了。那天晚上,立夫看见莫愁一直整理他的文稿。这时莫愁又已怀孕,已经六个月。她坐在矮凳子上,很粗重地喘气,低着头整理地上的文稿。立夫对一个快要生产的母亲,有无以言喻的尊敬。
他问:“你整理那些东西干什么?”
莫愁说:“为了慎重,该收拾的就收拾开。”
“你不能烧我那些文字。”
“我不烧。不过有几本书和国民党党员证要烧。你知道国民党现在也算赤色分子,也要枪毙的。”
“枪毙,枪毙!他们能把北京人人都枪毙吗?他们怎么能把剪短发的姑娘都枪毙?枪毙邵飘萍和林白水只是警告别人罢了。”
可是,莫愁还是把国民党的书,国民党党员证,记录册,都烧毁了,同时还有在环儿屋里找到的几本书。他写的论文,都装起来,放到别处去了。
第二天早晨,木兰来和莫愁商量当前的情形。她也听到黑名册和怀瑜回来的事。她答应把立夫那一包文字拿去放在华太太的古玩店里。她还出主意让立夫离开北京些日子,等时局好转再回来。
那是早晨十一点钟,木兰姐妹正和立夫说话,陈三跑进来说:“警察进来了。”
姐妹二人脸变得煞白。
莫愁说:“由后门跑。”
立夫泰然自若说:“那有什么用?一定都包围了。”
四个警察立刻进来。
莫愁出去见他们,问:“你们要干什么?”
警官说:“少奶奶,我们有拘捕状,要逮捕孔立夫。”
陈三迈步向前,手放在枪上。
立夫出来喊说:“别胡来!”
于是他问:“犯什么罪要逮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