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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这一个布告,几天之后,阿瑄对从北方逃来的难民口中所听来的事情就更明白了,下面是弟兄二人告诉他的:
他们村里有人在日本军队的布告里的“大”字右上角添上了一点儿,成了“犬”字,于是成了“狗日本皇军”,其他所有“大”字都改了“犬”。后来有四五十个日本兵从那村子里经过。有一个兵让日本军官过去看。那个军官把村长传来。村长跪在地上说他不知道是谁写的,说他以后留心就是,并且说愿在布告前跪一天来赎罪。日本军官一定要他找出写的那个人,村长说实在不知道。
那个军官喝道:“起来!去给我找!我给你十分钟。”
没到十分钟,日本兵在村中各处泼煤油,把全村房子都烧起来。居民想逃命,但是全村都被日本兵包围,谁逃跑就射杀。全村都烧毁了,人都死在火里。那兄弟二人藏在破砖瓦下,藏了一天一夜,后来才跑出来。
现在他们又看见成群的伤兵从南口回来,据说有两万五千日本兵集中起来猛冲南口,真是血流成河,尸骨堆山。显然铁路已经无法全部运输,因为要运军火、重炮、补给品。
情形越来越可怕。疲惫不堪的小股的日本兵,开始在邻近的路上回来。有的直接穿过村庄,女人开始害怕。普天下的战争都是一样,但是日本男人对女人的态度,或者说日本人的性生活这个题目,尚待专家研究。
阿瑄很焦虑,坚持要逃离日本兵经过的路线再远一点儿。听说几里地之外,有一个村子,隐避在幽深的山谷里。一天,他自己去看,好安排睡觉的地方儿。他出了一个高价钱,一家人愿意让他们去住。
黄昏时节他赶回来,遇见同村住的一群人,哭喊着说日本兵已经进了村子。父亲背着祖父,丈夫背着受伤的女人,说出惨绝人寰的遭遇。
阿瑄问:“我们家的人在哪儿?”
大家说:“谁知道?各人只愿自己逃命。”
阿瑄一直奔向自己的住处。日本兵已经走了。冷落的街上只看见几只狗悄悄地走动。
他进入自己的家。在外间屋里,一个桌子翻在地上。他进入卧室。他太太赤裸裸躺在炕上,肚子上有刀的刺伤,已经断气。他脊梁骨不由得发麻。孩子四仰八岔倒在地上。他赶紧去抱,只是一堆血肉,两个对角线的伤口,显示当时划得很熟练,在脖子和两肩之间交叉。阿瑄把儿子抱在怀里,抬起头来看看妻子那赤裸裸还在流血的肉体,自己也忘了怎么回事,手一松抱着的孩子就软软地掉在地上。他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觉得自己堕入了地狱,要千年万代受苦受难。并不是感觉到自己此次得免于难,而是自己正陷在紧紧的魔掌之中,而自己完全无力挣扎对抗。他并没有哭。他浑身的循环系统似乎都颠倒过来。唾沫向外流,眼泪和汗向里流,两眼出奇的发干,汗毛发竖,好像外面泡着冷水。
后面屋里有呻吟之声,把他从神志恍惚中惊醒。
他冲入后屋,看见母亲曼娘的身体用绳子吊在窗子附近,衣裳脱了一部分。他吓得闭上眼。
又一个呻吟声,使他毛骨悚然。≮更多好书请访问。。≯
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说:“把她的身子解下来,好好儿盖上。”
他睁开眼睛,往床的方向一看。从那个黑暗而遮着布的角落里发出说话的声音,似乎一个人在移动。
阿瑄走近床铺。发现她太太的老伯母软弱无力地正想抓一块席子。
阿瑄问:“您受伤了没有?”
那声音又说,软弱无力:“把她放下来。”他又看曼娘那可怕的姿势。她那一生从来没有男人的眼睛看见过的身子,现在挂在那儿,一半赤身露体。
阿瑄把视线一转,鼓起勇气,迈步向前,首先把母亲的裤子提起紧好,再把母亲放下来。现在一摸到母亲还温暖的身体,他才能哭出来,好像才又回到人间。他看见母亲的脸,人虽已死,脸还是平静而美丽,他接触到母亲柔软下垂的胳膊,就是从婴儿时抚摩他,抱着他,把他拉扯大的胳膊。从他灵魂的深处,泪如涌泉奔流出来,那无法抑制的眼泪。
他也不知道他坐在曼娘身旁抚尸而哭了多久。等他的眼泪流干了的时候儿,才又想起了那位老伯母,又站起来走向床去。
那声音说:“点上个灯。”
阿瑄很急躁地找火柴。他又走到他太太和孩子的尸体所在的那间屋子。忽然恐惧起来,跑到院子去,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又想起来自己正在找火柴,于是走进厨房,拿起一个盆子,走回那黑暗的屋子。一迈步进屋,眼泪又涌出来——曼娘虽死,尸体仍然使他感动不已。
他划了一根火柴,把小油灯点着。灯一亮,这个世界似乎变了形状。火柴,灯,他的手,都失去了意义。什么是灯?什么是火焰?什么是人的手?什么是他手指头的骨节?在他半精神错乱中,渐渐恢复了知觉。不错,他是在那间屋子里。他的妻子死了,还有他的孩子,他母亲。只有他一个人和一个老伯母在那屋子里,离北平有很多里路。他明白了那可怕的现实,他心里清楚他在这个世界上是孤身一人了。他心里忽然有一阵子冲动,想把这栋房子一把火点着,自己与家人同归于尽。但是床那边儿的声音又说话了。 “给我一点儿水喝。”
他的精神又回到了这个现实世界。他走到厨房去,端了一碗水来,走近老伯母,把灯端得离床近一点儿。他看见老伯母的头有撞碰伤。他把老伯母轻轻扶起来,递给她那碗水。
阿瑄说:“您往后躺,我洗一洗您的伤。”
他又去端了一盆水来,拿了一块手绢儿,蘸了水,把老伯母鬓角儿上的血洗下去。老太太直喊疼,可是他看出来只是表皮受伤。
他说:“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哭着说:“真丢脸,我都五十多岁了。为什么他们不杀了我呢?”
阿瑄说:“这也不算什么丢脸。”
“不要告诉村子里的人。”
“村子里都没有人了。”
“他们呢?”
“都逃跑了。全村都空了。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伯母提起精神来说:
“东洋鬼子来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儿来的?也不知是怎么来的。他们闯进院子来。你太太正和孩子在前面院子里玩儿。一个凶神般的日本兵走进来。你太太就拉着孩子跑,那个日本兵在后面追。她把门闩上,可是那个日本兵把门撞开。曼娘和我跑到后面这间屋子来。我们听见喊叫声。随后听见铁东西呛啷一声,孩子的哭声就停止了。过了一会儿,听见你太太尖声喊叫。我爬到床底下去。你母亲上了吊。日本兵进来,把我从床底下拉出来。他大发脾气,打我,把我放在床上,我就昏过去了。我苏醒过来之后,房子里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我看见你母亲的尸体在那边儿挂着。你看,女人死了之后,他还戏弄她。你太太和孩子也都死了吗?”
阿瑄没说话,点了点头。他不敢进他太太所在的那间屋子去。他只是坐着,注视母亲躺在地上的尸体。说也奇怪,每一次他一看母亲,他就有了勇气。曼娘并没有可怜的表情,只是死了,在儿子眼中和以前一样美。最后,他终于鼓起全身的勇气,走到前面屋里去,把孩子摆在母亲的身旁,找东西遮盖起来。
老伯母说:“你想吃东西吗?”
他说:“不,我吃不下去。”
“到橱子那儿把右边儿抽屉里一根人参拿出来,给我熬点汤喝。我没有力气。”
他照吩咐去做。他要把那人参,切,煮,做汤,这使他平静下来,使他稳定下来,但并非因此就忘了当时自己的处境。自己的骨肉都死了,都在地上躺着,他却安安静静地做人参汤。他觉得什么都奇怪。什么细小的事情都不应当像那种样子。他看火焰乱闪,不觉陷入沉思。慢慢的,静静的,他心里构成了一个新的决定。
回去,他又看了看母亲的尸体,他对母亲说出声来:“妈,我要替您报仇。我要杀!杀!杀!”
他现在对死已然毫无恐惧,并且自己也再没有什么忧虑。若与今天早晨心中紧张不安比起来,他现在突然觉得轻松了。他现在准备随时遇见一个日本人,随时准备死。他毫无牵挂,毫无恐惧了。
他走到外面去,向四周邻居的房子看了看。不见一个活东西,只是处处是死尸,但是他不再感觉恐惧。他再往远处去,听见受惊的脚步奔跑声,还有活人。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健康有活力的人,正在一个鬼世界漫步。他走到黑屋子里去,大声咳嗽。
真正是万籁无声,他自己有一点儿紧张。
他喊叫:“我是中国人。这儿有人吗?”
他又向黑黝黝空洞洞的地方,重新问了一遍。“不要害怕。鬼子走了。”
有脚步移动窸窣作响的声音,他仅仅能看见两个人形向前移动。
一个女人的声音问:“你是谁?”
“我姓曾,北平来的。我家的三口人都死了。”
一个女人去点灯。
他问:“你怎么活命了?”
“我们婆媳两个人藏在厨房炉灶后面一个角儿下头了。”
他告诉她俩说:“明天早晨你们最好到山里去找亲戚朋友。日本鬼子也许还会来。”说完,回到自己屋里去,那天夜里他就睡在母亲的身旁。
第二天早晨,他帮着伯母和另外那两个女人搬往山里,然后又回来,回到自己死去的骨肉身旁。在村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找了把铁锹,在后院子里把死尸埋葬,直到黑夜才完工。
他觉得饿了,走进厨房去,自己做了一顿简单的饭吃。又出来,在母亲,妻子,孩子的坟头儿上坐着。
第二天早晨,他不忍心离开他们,又多待了两天——他仍然是村庄群鬼中唯一的活人。
第三天早晨,他按礼俗向坟墓哭别而去。
他两个小手指头上各戴戒指儿一个,一个是他母亲的,一个是他妻子的;又在衣袋里带了三绺头发,他母亲的,妻子的,孩子的。
他一路走向游击队的大本营,去参加打游击。加入之后,他总是在前线作战,而从未受过伤。他的性命好像是疯魔了一样。他的同志都奇怪为什么他打起仗来那么勇敢,打得那么狠。他没有告诉他们是因为母亲,妻子,孩子阴灵保佑,增加了他的勇气。别人不知道他是孤身一人了,但是他并不孤单。
在北平,家中得不到曼娘的消息。自从警察来搜查和美国小姐迁入来住起,表面上一切倒安静无事。阿非和宝芬则打算离开北平,因为情形很清楚,只要牛怀瑜和亲日的官僚,想以他曾充任国民政府的官吏为理由而来逮捕他,他是随时都会被捕的。经亚和暗香也决定逃出怀瑜的手心,才较为安全。 这些个人的情形姑且不表。北平现在是一个真正沦陷的城市了,和自由中国完全隔绝,一切陷入混乱、非法、流血的气氛之中。
日本人并没有公开接收市政府,但是一群傀儡政客则急于成立一个地方维持会,好帮助日本维持地方秩序,和日本合作。亚洲文化协会转眼兴起,提倡学习日本话。学校的教科书要改编。过去几年鸦片烟馆本来已经减少,如今又兴隆起来。好多日本商人开始进入北平。大部分日本女人有的穿西装,有的穿旗袍儿。穿旗袍儿的原因是因为旗袍是满洲旗人的衣裳,穿旗袍就是“和满洲国团结一致”,是表示爱国。不过可以注意的是,自从通州伪军张庆余率军反正杀光三百日本人之后,日本女人才有穿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