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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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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姐说:“现在都长大了,就是不懂规矩,彼此傻看,不会说话,还不给大姐作揖问好!”

孩子们听话照办,曼娘还礼。但是孩子们不知道怎么开始说话。香薇在一旁站着看得怪有趣。曼娘以温和的声音,低得刚刚可以听见,让他们弟兄们坐下,自己拿了个凳子,靠门口儿坐下。荪亚还不停地咧着嘴笑,一边儿不停地望着曼娘,仿佛曼娘是什么新奇之物,或是一个陌生人一样。

曼娘说:“经亚,荪亚,咱们有四年没见了,你们现在都长了这么大。”她拿着那么造作的腔调儿,向平亚的弟弟们说话,这是以前所没有的。“你们刚刚放学,是不是?你们的老师好不好?你们学什么功课?”

经亚回答:“我们学天文、地理、数学。”

曼娘虽然曾经听说过这些学科,她知道这是她永远不会学习的,所以对这些觉得与她漠不相干。她父亲以前在世时,曾经斥骂这些在各处宣传的怪科学,如天文、地理,还有其他如物理、化学,这些洋鬼子的东西;他还骂那批下贱的新人物鼓吹什么天足运动。  曼娘一边儿想像平亚在学校学的功课,一边儿又问:“你们还学什么中国的学问不?”

荪亚说:“我们正念《左传》,不过有一个老师说左传太旧,没有用。自从离开山东,就没有念《诗经》。您还记得《诗经》里生了七个儿子的母亲还想再嫁的那首诗吗?我们当时多么喜欢那首诗。现在在班上连高声朗诵都认为不必要了。”

那些往事曼娘都想起来,他们一齐上学,她与木兰同榻而眠的夜晚,在回味之中,感觉更美。还有一同诵诗,当时朗诵的声调韵味,现在依然在耳。

曼娘说:“荪亚,你还是那么淘气。”但是荪亚跳起来拦住她的话。他说:“我们现在念英文了!Good Morning Father。Mather。Brother。Sister。You are may Sister。I ime Your Brother,One,Two,Tree,Four,Fav……”荪亚,像北方人一样永远不能发a的短音,又把am和ime,Five和Fav弄混。经亚嘻嘻大笑,曼娘则哈哈大笑。曼娘问:“你说的是什么?”荪亚又说:“Fav,Ome,Two,Tree,Four,Fav,”一边儿说一边儿屈指计算。“You—are may—sister,You—You—are—may—sister,Ping—Ya is may brother。”

荪亚哈哈大笑,经亚则抿嘴轻笑。曼娘则茫然不解。她只听见“平亚”那个字,觉得怪不好意思。

曼娘说:“好哇,你学洋文骂人哪。”

荪亚说:“我没骂你,我说你是我的Sister。”

桂姐问经亚:“那是什么意思?我敢说,他一定指的是曼娘。”但是经亚不回答,只是大笑起来,曼娘气恼了,满脸羞红。

这时候儿,曼娘她母亲走了进来,雪花引路来的。这些男孩子们早在那个院里见过,都立起身来。她看见他们大笑,曼娘很窘,都快哭了,就向桂姐说:“是怎么回事?”又转向孩子们说:“曼娘刚来你们可别欺负她。”

桂姐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您问经亚。”

经亚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您问荪亚。”

荪亚回答说:“我们不是欺负大姐。经亚说我们在学校怎么念英文来着。”

曼娘说:“我听见他说……”她要说“平亚”两个字,又从舌头尖儿上咽下去。

荪亚问:“说什么?”

曼娘说:“算了,没关系。你们说洋文,我就以为你们骂我。”这样把问题躲开了。

桂姐转向经亚问:“荪亚说的是什么?”

经亚解释说:“他说平亚是他哥哥,曼娘是他嫂子。”

曼娘的母亲说:“这也不算什么坏话呀。”但是曼娘抬起脚来,用脚踩地。荪亚走近曼娘身边儿,很温柔地说:“别生气呀,你看,我不是骂你呀。”

曼娘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因为荪亚虽然顽皮淘气,她还是喜欢他。

桂姐带着孩子们到他们的院子里去了。自此以后,荪亚只要是开玩笑或是要逗弄曼娘,就用Sister这个字。不过不论是荪亚或是他们别个弟兄,在学会这几个基本的单字之后,在英文方面都没有什么进步。

8章 病榻前情深肠断 绝望中祈幻成真

那天晚上,大开盛宴,给曼娘母女洗尘。曼娘出现在大厅之中,真是光艳照人,连严肃矜重如曾文璞先生者,也不由得顾盼几次。桂姐还是忙着照顾别人,忙着为别人布菜,对新来的两位女客,更是伺候殷勤,孙太太真是不胜感激之至。荪亚好像有点儿歉歉然的样子,不时对表姐说话。经亚沉默寡言,因为他年岁较大,又对父亲惧怕。

曼娘觉得仿佛像个新娘一样。其实,尚不止此,因为照她自己的感觉她快与一别两载的情郎重新团聚了。她只是略微动了动桌上的菜。怀春恋爱的少女的光彩神韵,在她身上是自然流露无可掩盖的。她的眼睛特别的炯炯有神,美如编贝的皓齿,衬托出两颊暖热而绯红,两腿的膝盖则因心情不稳而颤动。一颗芳心中那么急切要做的事,现在就要奉长辈之命去做了。桌子上的饭菜,大家的谈话,荪亚的声音,丫鬟的伺候——所有这一切都浮动在愉快的气氛之中。她心中只有一个至高无上整个支配着她的念头,那就是“我要不要做个仙女治好平亚的病?”她浑身三万六千个汗毛眼儿都在发出超凡神奇的力量,准备立即发挥功能,她觉得有令人陶醉的奇特的愿望正在震动她的全身,要赶紧结束那顿宴席,好前去探病。她思想之外那股自觉和神秘能力,充满了她全身,深红色的波浪冲上了她的两颊,她的胃格格作响,小汗珠儿涌现在她的前额。

第二天,整个进食时大家的谈话,她是丝毫不能记忆。她只感觉到全桌人的目光,连仆人的目光也包含在内,都盯在她一人身上。

宴席最后一道菜是水果,她吃下好几片梨之后,才觉得舒服了不少。

平亚养病的院子是在曾氏夫妇居住的后一排房子的西边,屋子的前面接着一个长廊,高出地面二尺,平亚住的院子与正院儿有墙相隔,有一个六角门相通,门两边各有桃树一株。院子里铺着又老又厚的二尺方的灰色砖,由各色石卵铺成的小径,图形不一,迤逦婉转。有一座假山,一个水池,由三层高石阶通上走廊。正厅有屋三间。下人房在西边,与正房隔离。

在饭后端上水果之前,桂姐匆匆离去,去让平亚预备接受曼娘的吉祥探病之礼。雪花迎上接桂姐,问少奶奶来了没有。雪花用“少奶奶”称曼娘自然是玩笑,桂姐只是微笑道:“别乱说。”

平亚刚才一枕酣眠,一碗鸡汤炖银耳喝下去,对他也很有益处,刚才睡醒,头上出了汗。一个洋油灯已经点着,捻得不高,放在桌子上。他问过雪花是晚上几点钟,雪花告诉他说她们正吃饭,曼娘等一下儿就来看他。他告诉雪花把灯捻大,她进来时屋子才光亮。他又要了一条热毛巾,刚从热水中拧出来。雪花拿来给他擦了擦脸。雪花很聪明,做事很尽心,所以才派她来伺候平亚。她本名叫梨花,但为了避免和曾太太的名字“玉梨”重复,改成了雪花。

桂姐来时,见屋里明亮,是过去十天来所没有的。

桂姐派雪花到外面石头台阶儿上等候客人,她自己则陪着平亚说话。不到五分钟,听见雪花在院子里喊:“她们来了。”她跑过去搀扶曾太太,曼娘跟在她母亲后面,由小喜儿搀佑着。桂姐在里屋门口儿等着她们来。三个女人挡住了门,曼娘落在后面,她站在门坎儿外面,在那儿等,心情很不安。忽然间露出个空隙,平亚的帐子打开了。从敞着的门,曼娘看见他那消瘦的脸,两个大眼睛正望着她。曼娘不知不觉地垂下了眼睑。

现在曾太太过去拉住曼娘的手,拉她到床边。她对儿子说:“平儿,你表妹在这儿。”

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这时应当是很难为情的,可是曼娘却鼓起勇气,用颤抖的声音说:“平哥,我来了。”

平亚说:“妹妹,你可来了。”

虽然就是这么三言两语,但是对平亚说,高天厚地也不足以比拟。

曾太太怕平亚会出言不慎使人难堪,就拉着曼娘到床头的桌旁坐下,柔和的灯光把红色的光辉照上曼娘的脸,她那绿玉的耳环,把她的头发和垂直的鼻子的侧影,照得特别明显。曾太太请曼娘的母亲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到床边儿上,桂姐在一旁站立。

桂姐对雪花说:“你和小喜儿到外面去等着吧。”

平亚从缎子被子下面要伸出胳膊来,曾太太想把他的胳膊放回去,说不要着凉。

平亚说:“我觉得好多了。”母亲低下身子去试一试儿子前额上的温度。发烧的感觉真是已经退下去。孙太太也说平亚比她下午见时显得病轻了些。桂姐也过来摸了摸他的脉,她说:

“不错,是真的。我原来不信这仙药灵丹会这么神妙。你们母女来,比十个太医都有效。曼娘今天下午还说她不是一种草药,我说她胜过一百种草药,因为她是平儿命里的福星。这福星下降,祥光一照,病魔自己就去了。”

曼娘觉得实在难以抑制住一个幸福的微笑。听见桂姐那么说她,她对母亲说:“她就爱跟我开玩笑。”

曼娘的母亲说:“一切都是天意。病若生够了,有老天爷保佑,病人就会好。并不是由于人力,我们母女怎么敢居这个功劳呢?”

曾太太很欢喜,她说:“医生今天下午来过,说他若能保持这个样子,几天之后就可以吃陈糙米稀饭。人的身子必得有五谷杂粮来营养才成,他若能吃稀饭,自然好得就快。草药只能治病,指望草药恢复元气就不行了。”  平亚静静躺着听关于他病况的好消息。他伸出来的左手,在绿缎子被子上露着,曼娘看见那么白而瘦削,真是吓得发呆。

曾太太觉得很满意,站起来向曼娘的妈妈说:“您今天一路辛苦,一定累了,早点儿回去歇息吧。”曼娘的母亲站起来。这么短促的一会见,真出乎平亚的意外,曼娘觉得很难过,也站了起来。但是桂姐说:“曼娘刚来。表兄妹两年没见,应当叫他们多谈一谈。您两位可以先走,由我陪着他俩吧。”

曾太太说:“这也好。”显然这是预先安排的。

桂姐送两位太太回去之后,平亚向曼娘说:“过来坐在床上。”但是曼娘不肯过去。桂姐说:“表哥让你坐近点儿,你就坐近点儿,你们俩好说话。”曼娘羞羞涩涩地走过去,觉得这是极其背乎礼仪,也是使人惊异的非常之举。她斜身坐在床边儿上,是坐在一端,不知不觉用手抚摩那绿缎子被子。平亚叫她再坐近点儿,她说:“平哥,你怎么了呢?”不过她又往近处挪了挪。几乎是由于本能,她把手轻轻地放在平亚伸出来的手里。平亚高兴地握住,她让他去握。

平亚说:“妹妹,你长了不少,又这么美。为了你,我这病也会好的。”

曼娘以一副恳求的神气看着桂姐说:“我怎么办哪?”

“妹妹,我等你来等了这么久。今天等了一个下午。我原以为有好多话向你说,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没关系,你来了就好。”他已经有点儿喘,但又接着说:“看见你,听到你的声音,真好。我太虚弱。”

曼娘说:“平哥,不要说话太多。我来了,你很快就会好的。”

曼娘尖锐的目光看见平亚出了汗。

她向桂姐说:“他出汗了。我想应当给他条热毛巾擦一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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