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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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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下首饰,正在屋里,罗东掀开帘子说蒋太医来了。罗东刚从外面跑了一趟差使回来,不知道曼娘母女已经搬来,刚才是带着太医到书房来见姚先生的。一听见太医的名字,曼娘走出屋去,太医误以为曼娘是个丫鬟,问曼娘姚先生在何处。曼娘说他在里院儿。但是曼娘立在屋里不走,太医又弄得莫名其妙。因为曼娘是一位女客,她不应当到外书房来,她若是个丫鬟,她应当进去通报医生来到才是,太医想大概她是个客人,不是丫鬟。于是不再跟她说话,独自到西屋西边墙下去坐,坐在那儿,假装什么也没看。但是过了一会儿,他觉得那个少女向他走过去。

她问:“太医,我可以向您请教一个问题吗?”

太医从眼镜里往外一看,看见一个漂亮的脸。这个漂亮的脸以前在姚府从来没见过。

他用医生的态度说:“当然可以。这儿可是谁病了吗?”

“不是姚府上,是曾府上一个儿子的病。”

那位年迈的医生越发糊涂了。他知道新娘已经来到北京,但是她是住在曾家。难道这是一个丫鬟,或是平亚的情人?

曼娘接着又问:“他现在怎么样?会不会好?”

“他现在病情好转。大概会好。”

曼娘又问,声音发颤:“您真是这样想吗?”这样关心那个病中的青年,认真说起来,算是有点失礼。可是医生乐意和这个面容漂亮的姑娘说话,于是抱着试试这个姑娘的想法,又往下说:“像这种病,也是半由人力半由天。一半靠药力,一半靠病人的元气。他已经病了这么久了。”说完这话,他看见那位姑娘听了之后,忐忑不安,他心里猜到几成这位姑娘也许就是那位新娘。

他微笑问道:“您是他的亲戚吧?”

曼娘羞红了脸,犹犹疑疑地说:“噢,是。”

这时候儿,罗东进来送茶,看见如此一位少女和那位老医生正在说话,不觉大惊。

他问:“您是孙小姐吧?您已经来了,我怎么不知道!给您恭喜。”

医生也大惊站起来说:“您就是孙小姐。我们等您好像等待云中月出,现在您一来,您表哥的病就要好了。您比我们都灵啊。那么大喜的日子也不过就剩几天了吧?”

曼娘十分难为情,不知如何是好,就叫她母亲:“蒋大夫在这儿呢。”说完,溜进自己屋里去,犹如鱼之潜入池塘深处。

第二天,珊瑚、木兰、她妹妹莫愁,一大早就过来跟曼娘母女商量筹备婚礼的事。珊瑚给曼娘“绞脸”,这是新娘上轿前必须照例要做的,别人则在一边儿坐着说闲话儿。给女人修面不用刀子,而是用蘸过水的粗棉线,线上结个圈儿,左手两个手指头捏住,反线拉紧,线的一头儿用牙咬紧,另一头儿放在右手里。线交叉的地方紧贴着新娘脸上。右手一动,线就在交叉处拧动旋转,脸上的细毛就连根拔下来,珊瑚手很巧,曼娘一点儿也不觉得疼。他们怎么能把新娘的衣裳准备好呢?曼娘的母亲很发愁。把曼娘这个新娘打扮成什么样子呢?头上戴什么首饰,穿什么褂子,什么裙子?在全部嫁妆里,单说她怎么给女儿准备十二双新鞋呢?首饰和别的珠宝怎么办呢?要装多少箱子在街上抬着走呢?她又拿什么去装呢?要摆出多少床被褥呢?新郎家固然答应办理一切,可是这一切当中,哪些个是应当指望由新郎那边儿办的呢?

不久之后,曼娘的卧室便摆得像个珠宝店了,一盘子,一盒子的玉石,珍珠,金子的装饰品,这是因为木兰和她妹妹这时候儿正为曼娘挑选送新娘的礼物。曼娘自己没有什么珠宝,也从来没梦见过这些东西。更没想到木兰家对她这么慷慨。木兰和莫愁每个人送她一对耳环,一个金别针儿,上面镶着珠子。一对耳环是老银子的,上面镶着天蓝色的翠鸟毛,另一对是老金子的,是用真金环儿精巧交错编成的花纹。珊瑚送给她的是一个簪子,是用珍珠盘成的一个吉字,配着下面翠蓝的底子,这表示吉祥的开始。她们相信婆家是会送镯子的。挑选完了之后,大家高高兴兴去吃饭,好像看了一场戏那么累。曼娘生平头一次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富有之家的人了。

午饭后,桂姐带着女儿来了,还有丫鬟香薇和一个男仆相陪,男仆带着四个崭新的洒金红皮箱,上面的铜锁闪烁发亮,这是婆家的礼物。

桂姐说:“太太说,因为措手不及,什么都不齐备。最重要的是新娘用的东西。其余的慢慢再添吧。”

她从褂子里掏出一包银子,交给新娘的母亲,说那是“门包儿”,是赏给娘家的仆人的,也就是给姚家的仆人的。其次,她又给了一个红包,里面有钱庄的六百两银子的庄票,是聘礼,平常是婚礼几个月前婆家送新娘家给新娘添制衣裳首饰的,婆家送的衣物另在外。她又叫香薇打开一个红包袱,里面有一个梳妆匣子,有几个小抽屉。就当着姚太太和孙太太,她拿出珠宝和首饰。接待桂姐是在里院儿的客厅,曼娘正藏在自己的院子里,木兰这时飞跑去叫她来看那些珠宝。那些珠宝是一对真金镯子,一对光亮耀眼的绿玉镯子;一个钻石戒指,一个土耳其戒指儿,一个蓝宝石戒指儿,一个绿宝石戒指儿,一对小梨形精巧的红宝石耳环;一对头发上带的珠花,还有一个玉簪子,上面雕刻着凸出的心心相印;一对有小铃的金脚镯子。这些礼物是比一般婆家送给新娘的要多多了,不过这其中有一个意思,就是因为曼娘的母亲客居北京,不能自己去买办的缘故。  然后,又有一个红盒子,是新娘的凤冠,是用小珠子做成的。凤冠下面另有珠子与细翡翠相混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还垂着一串一串色泽鲜艳的宝石。还有一个玉如意,虽然是纯粹的点缀性质,却是婚礼中重要而正式的东西,往往摆在桌子上给大家看,也是取“吉祥如意”之意。这种怪样子的东西的本义已经湮没难考,即使做个指挥棒用都嫌太拙笨。箱子里是绣着一对荷花的红绸子的褂子,是新娘穿的,另有一个绣有杂色祥云花样的披肩,还有一件海蓝色缎子百褶裙,下面绣着简单但是宽大的海水江波,灰绿与蓝色的宽条相间隔,作为裙子的底边儿。还有小喜儿的一件新衣裳。梳妆匣子,玉如意,四个大衣箱,普通都是抬着在大街上走,在送嫁妆的行列中露在外面,供人观看,是很风光的事。这几件礼物命仆人这样送来,就因为曾氏夫妇暂时要把这件婚事保密之故。

但是曼娘的快乐却是转瞬即逝。留下她母亲照顾这些礼品,她带着爱莲溜到自己屋里去,说是她要让爱莲看木兰莫愁送给她的礼物。

她问小爱莲:“平亚怎么样了?”

“听说他今天不怎么好。今天早晨太太匆匆忙忙派人去请医生。”

“医生说什么?”

“我不知道。”

这时桂姐在和曼娘的母亲与姚太太正商量事情。婚礼要在第二天下午五点钟左右举行。珊瑚和姚太太决定,因为新娘不高,所以头发要梳成盘龙式,就是在头顶上盘成若干圈儿。小喜儿要陪着新娘,作为新娘的随身侍婢,雪花帮忙照顾。然后就说到新娘的母亲,她在婚礼中的任务。

桂姐说:“我想现在这种情形,一切可以不必拘于常礼。新娘的母亲一同来就可以了。”

珊瑚说:“那怎么可以?孙太太身为新娘的母亲,根本不能在新娘的婆家的。”

木兰说:“可是他们是亲戚呢,而且是亲上加亲。对新娘,我们应当做到尽善尽美才好。”

莫愁说:“你的意思,当然不是要新娘的母亲扶新娘下花轿吧。”

孙太太说:“莫愁说得对。我想我还是一同过去。我若是待在这儿,我放心不下。我心里有这么个想法。曼娘的婚姻现在还缺个媒人,做这个媒人,谁也没有姚太太更恰当了。在婚礼进行的时候儿,她可以陪着曼娘,需要时,好指点她。”

木兰的母亲说:“这件事我愿意做。至于孙太太,我不知道她应当多少天不在曾家。我看这要以新郎的病况如何而定了。”

曼娘的母亲问:“他现在怎么样?”大家也都焦急,急于想得到这点儿消息。

桂姐慢慢回答说:“不怎么好呢。”又不愿瞒着她们,又不愿引起她们焦虑。又说:“昨天夜里,他睡不着。今天早晨说嗓子发干,两眼无神。我们请医生给他看了。”

大家鸦雀无声。桂姐又说:“这最好不要叫曼娘知道。”

曼娘的母亲说:“我想现在这个时候儿,大家都不要拘礼。我应当陪着她。最好听听曼娘自己怎么说。”

小喜儿去把曼娘找了来。她进屋的时候儿,眼睛还发红。这时再没有别人提平亚的病。曼娘主张母亲陪着她,即使不随花轿,至少单独去也可以。

木兰的母亲说:“不管怎么说,你们总是亲戚。只要自然就叫合乎礼。”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那一天整个下午,曼娘一直沉思忧郁。在情绪和这种不适宜的措置,以及对将来的预测的交集矛盾之下,她比以前更觉得自己是在受命运的捉弄,知道别无办法,将来吉凶祸福,只有听之于天。她已经忘记了那些珠宝。她对婚礼的想像已经变了样子。她觉得自己就要做的只是个照顾病人的看护,不是什么新娘。她若不像要做新娘的人那样惊喜不安,自然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那天夜里,木兰一定要曼娘跟她在一间屋子里睡。在床上,新娘告诉她:

“妹妹,这次你这么大力相助。若不是你和你父母,我和我妈就不知如何是好了。谁不愿要一个漂亮风光的婚礼呢?可是,这一次,一切俗礼必须搁开,幸福快乐的想法也只得搁下。你想我会打扮得花枝招展过三五天吗?像一般新娘受人家注视,使人感到快乐有趣吗?一成亲,我就得脱下新娘的衣裳照顾他,给他端汤端药。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我妈在我身边儿的缘故。我也想过,我们母女,小喜儿,雪花,我们四个人要在夜里分班儿照料他。他若是病好了,自然有快乐甜蜜的日子。他若好不了,我要为他烧香,念佛吃素,绣佛像,一直到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天。他父母不会叫我挨饿的。”

木兰从来没有听见做新娘的人说出这样惊人的话,对曼娘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二天,五月二十五日,是曼娘出嫁的日子。她母亲请珊瑚、木兰帮着整理东西,也正等着花轿准时到来的时候儿,曾家则忙得一团乱,千百件为新娘的事在等着办,红带子,丝绸彩饰,红灯笼都要悬挂,新郎的屋子要装饰。一切都要焕然一新。桌子,蜡签儿,脸盆,痰盂,平亚床上的帐幔,被褥,除去他还躺在上面的床,可以说件件要换新。五月节大门上换的艾蒲也要拿下来,在原地方儿与门框上要挂上红彩绸。在五月节,都按老规矩在房里点艾草驱邪避虫,孩子们在胸前要戴五彩丝绸的小包,叫“方胜儿”,里面装着香料以防夏天的疾病。所以平亚搬进他的新屋子之前,也得要用烟熏,现在尤其是为了使病房气象一新,处处都是喜气洋洋的红颜色,要驱除一切不祥之气。  纵然大家准备这些事忙得不可开交,平亚的病却日渐严重。他说眼睛看不清楚,大便不通,舌苔很厚,内部发热,四肢发冷。脉搏微弱而迟滞。医师必须把三个手指头按在手腕子上才摸得到脉跳,这是血亏的征兆。有经验的老中医之看脉搏的“韵”,也可以辨别出脉跳动下细微的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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