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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茶往船上装,装货,卸货,用肩膀扛;而我们自自在在地坐着,爱吃什么吃什么,要上哪儿上哪儿。他们都是给我们姚家干。但是你看看我们姚家,不管你怎么算,我们是女多男少。我妈,珊瑚、木兰、莫愁,还有你们大伙儿跟用人们。你看,是不是几百个男人,由我舅爷领头儿,在那儿傻干,赚钱给你们女人用?还是我们男人劳累伺候女人呢?还是你们女人劳累伺候我们男人呢?大概就因为这个,我才不愿发愤苦干。现在我就要到英国去了。现在忙着买箱子,买衣裳,订船票,我以后还要住在旅馆里。我若不花钱,我去干什么?有时候儿,我想跟你易地而处,凭自己的能力做点儿事,挣点儿粗茶淡饭吃,倒觉得还高尚。说实话,我若是你的丫鬟,你若是我的主子,我若为你装箱子,你若去旅行——你愿不愿和我易地而处呢?”
银屏迟疑了一下儿说:“装箱子是女人的事,出外旅行是男人的事。男女怎么能易地而处呢?”她根本不明白体仁的意思,不过倒觉得他的想法蛮有趣儿。因为体仁很健谈,而她也喜欢听,平常也是这样。可是一天体仁出门儿之后,她自己心想,自己是个贫家之女,无依无靠,远来自南方,居然有福气在这个富有之家长大,真是不可思议。倘若能照体仁所说,她若能嫁给体仁做这一家的少奶奶;至少,倘若他的话若能算数儿,她若能和他一生共享姚家的财产,能安居无忧,那真是更不可思议了。
现在行装一切都已准备好,到最后一天,姚太太才切实感觉到儿子真要走了,大概还要一去好几年呢。父亲对儿子越来越好,不过并没说多少话。阿非一向缠着他哥哥。体仁近来也觉得自己是这一家有福气而且地位重要的孩子,所以对阿非,对木兰和莫愁,也蛮像个哥哥了。
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儿,做母亲的,不由得伤感落泪,父亲则安慰她说:“出洋念书是件好事。”
母亲一边落泪一边说:“只是心里很难过。我想从孩子时候儿起,他就一直没离开过家。他还小呢。”
饭后,全家在母亲屋里坐,父亲抽着水烟袋。
父亲很温和地说:“体仁,你这次出国,花十万、十几万块钱,我不在乎。钱挣来时就是为花的。只是我要你立志做个正正当当的人。你是姚家的长子,你若走正路,这一家就有好处;你若走错,这一家就受害了。你若想求个学位,就求个学位,但是最重要的还是做个人。
世事洞明皆学问,
人情练达即文章。
“你若喜爱游历,你就游历,看看欧洲,开开眼界。但是你要改正你的痴想,不要把聪明用于细琐的事情上。你要想一想,孔太太的儿子若有你的好机会,人家会多么发愤努力。”
母亲又说:“还有另外一件事。就是不要和外国女孩子们在一块儿混。我可不要一个洋媳妇儿。咱们是中国人,咱跟她们的风俗习惯不一样。还有,不管你到哪儿去,一定要写信回来。”
木兰看见母亲又要落泪,很快乐轻松地说:“在信里你要告诉我们是不是欧洲有一个国家叫‘葡萄牙’。我听说西太后就不相信会有国家叫这种可笑的名字。所以葡萄牙的大臣第一次来中国要晋谒西太后的时候儿,西太后说是人跟她开玩笑。西太后说:‘一个国家怎么会叫葡萄牙呢?若是真的话,一定也有国家叫豆牙国,还有国家叫竹牙国呀。’” 这话说完,连木兰的母亲也笑起来。体仁说:“我一定写信告诉这件事。我要从伦敦坐火车到葡萄牙,从葡萄牙国写信回来。”
那天晚上,在姚家的父母儿女之间,在兄妹之间,是极其和美的一个晚上。在姚家,以后再难得有那样的平静,那样的和美,那样纯真的希望了。
15章 寒门出才俊 纨绔痛出洋
第二天早晨,全家到前门火车站去送体仁,只有他母亲没去,她在家里哭,珊瑚陪着她。在姚家这是一件令人兴奋不寻常的大事,因为在姚家还从未有亲人离别过。立夫也到火车站送行,和大家在火车站相见。他和木兰姐妹到车上去,在最后几分钟和体仁再说几句话。火车快要开时,荪亚和经亚才冲进火车站,那时别人都已经从车上下来。所以他俩只有一点儿时间和体仁交谈几句,从窗口儿把一包礼物递进去。体仁站在窗口儿,雪白的脸,高高的鼻子,下面配上雪白的衬衫领子,大红的领带,看去真像个洋鬼子。姚先生站在月台上,默默无言,静看着火车慢慢驶出车站。火车失去踪影之后,曾家几位少爷一转身看见一个素不相识的青年,穿着天蓝色的竹布大褂儿,正靠近木兰站着。立夫站在那儿等着别人介绍他们相识。看见那几位富家少爷穿着湖色罗纱大褂儿,外套黑坎肩儿,上面是珊瑚扣子,辫子松松地编起,梳得油光光的,足穿双脸儿黑缎子鞋,白袜子。姚家姊妹也穿得很讲究,上身穿的是乳白色的丝绸的褂子,极细瘦的袖子,鸭蛋青色的厚锦缎裤子。那时候儿极瘦的袖子突然流行,已经把早年宽肥飘洒的大袖子取而代之了。她俩那乳白色的褂子上镶着翡翠扣子,在夏天的早晨显得特别清新爽快。木兰耳朵上戴着梨形的红宝石耳环,莫愁戴的是绿玉耳环,两人鬓角儿上都有一绺头发垂下来,大约有一寸长。立夫在那群盛装的少年美女之间,好不自在。两位小姐都因为流了离别之泪,正用力捏鼻子。木兰破涕为笑,向曾家兄弟说:“劳驾劳驾,跑这么远来送。”荪亚说:“我们来晚了,真抱歉。”说着眼睛转向立夫。木兰说:“这位是孔先生,是傅伯伯的朋友。”大家作揖为礼,这时候儿,莫愁看到立夫的皮鞋颜色虽然比以前黑得多,但是又快变灰了。”
大家出了火车站,他们的马车就驶近马路边儿来。姚先生请立夫跟他坐一辆车回家,但是立夫说他家离火车站不远。他要走回去。姚先生说:“虽然体仁不在家,你在假期有空儿还要常来呀。”立夫答应常去。于是他立在一旁,看着他们上了车,向他们行了礼,看着他们的车轮转动离开之后,自己才步行而归。
姚先生一言不发,拉过阿非的手握起来。他感觉对体仁也过于严厉了一点儿,平常恐怕对他太冷淡,中间的距离也许保持得太大了些。于是决定对阿非不要再犯那种毛病,对小儿子要像对女儿一样的亲爱亲切才好。
在车上,木兰说:“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咱们家减去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父亲问道:“你想他今后会改吗?”这时他父亲也许想到自己的青年时期,并且觉得儿子的野性还没有耗尽。
莫愁说:“现在他有这么一个好机会,出洋多见识一下,再受好大学的名教授指点,也许会改的。”
但是她父亲说:“你年轻,才说这种话。咱们家有钱,所以就应当花。其实,出洋不出洋,和一个人的学问没有什么关系。求学和做人,随时在哪儿都学得到。你看立夫跟他们分手时候儿的礼貌风度。在长辈面前,他知道何以自处,而且态度从容,能获得人对他的敬重。这些也要到外国去学吗?”
父亲说完这些话之后,姐妹俩再没说什么。
对立夫而言,他步行回家之时,对今天的事,则另有一种看法。看到别的年轻人出国求学,他也不知道是嫉妒呢,还是一时激动。他也听说过牛津和剑桥,这两个大学的名字,就足以点燃起他的求知欲。他不敢确信体仁会重视这个到牛津或剑桥求学的机会,甚至于他也不敢确信体仁一定会去。对立夫而言,到国外求学这个理想,只有俟诸遥远的异日了。
立夫也觉得姚家曾家的生活等级,是高高在他之上,他是无能为力的,他和体仁的友谊并没有加深,因为体仁只是同情他批评富贵人家,或者在学校里写些对历史翻案性的文章,此外,他们之间,便再没有什么相同之处。体仁本人对什么也缺乏断然积极的态度,也缺乏严肃认真的精神,他认为曾家的少爷公子也属于此一类,他们那等家庭是自成一类。他们第一次在西山遇见之时,他觉得姚家姊妹能自己做饭,大感意外,因此才对她俩有了一点儿好印象。他一向很怕富家之女,中国一般人也是如此。姚家两姊妹态度好,教养也好,诚然不错,可是他对女性的阴柔之美并没有强烈的感应。一天,为了礼貌,他算勉强俯就,把皮鞋擦亮了一下,可是他认为把皮鞋擦亮,究竟是多余的事,若让丫鬟跪在地下擦,那就是生活的腐败。不过他喜欢事情高尚,东西精美,就如同在木兰家所见的一样,因为他生性高雅,有贵族精美高尚的气质。
他,他母亲,他妹妹三个人,在四川会馆里住着三间房子,从他生下来就在那里住。门前有一片空地,有一条脏水沟,他从童年就在那棵大柿子树下玩儿。甚至他父亲在世做一个低级员司之时,他们也就住在那儿,因为不用付房租。虽然他父母已然积蓄了点儿钱,在南城买了一栋房子,但是把那栋房子租了出去,每月可增加一点儿收入。他父亲去世已经那么久,他们还能继续住在那儿,当然与傅先生的势力有关系。四川会馆的门房儿,说亲眼看着立夫长大的,立夫觉得自己也亲眼看着那个门房渐渐衰老,变成了祖父。四川会馆大门的门框、门道、门前的那一对石狮子,对他之熟悉,就犹如他桌子上抽屉里一直摆着没有动过的那个陀螺一样。他自己逐渐长大,眼看着大门变矮,门道变得又窄又短,门口儿那一对老石狮子越来越光滑,他也出了不少气力。石狮子的嘴里都有一个石头球,可以在狮子嘴里自由滚转,他曾经好多次试着把石球掏出来,后来渐渐长大,渐渐聪明,也就放弃了那个愿望。那栋房子有一个绿门,正中有个红圆心,门里有一条通道,左转通到一个方砖墁地的庭院。他们那一套房,由院里经过一个小窄门儿进去,房子是传统式的两明一暗,就是两间不隔开,做客厅、书房、饭厅用,另外一间在一头儿,做寝室。他现在还跟母亲共住一间,小妹妹和母亲睡一个床,他睡靠近窗子对着院子放的一张竹床。院子里东边的两间房做厨房用,也做储藏室,一个用人睡在里面。 院子里铺着古砖,有的已经破碎,院子中间摆着一个孩子做的日晷仪,架子是立夫找到的断石碑,有二尺高,找到之后,央求门房儿替他扛进去,就立在院子中间,立夫在上头放了一块灰色的砖,有一尺见方,砖上面有一个一毛钱买的日晷仪,是一个木匣子,上面标出钟点儿时刻,一根红绳子用以投射太阳的影子,中间有一个小的圆盘,那个小圆盘表面儿上有一个指南针。因为搬来的断石碑的顶端并不平,他在下面垫上碎砖使石碑平正,那个三寸木造的日晷仪放在院子中心巨大的架子上,有点儿滑稽可笑。不过不能不说明的是,有时候他把日晷仪拿下来,在原来那个地方儿,安放笼子逮家雀儿。
他还做了一个更大一点儿的东西。有一次,他把一根棍子放在日晷仪一旁,由棍子上直伸出一根绳子,向着院子的南端,和小日晷仪上的红绳子正好平行,照着小日晷仪的阴影儿,在地面上标出钟点时刻来。他母亲任凭他这样去玩儿,就犹如她宽纵他别的事情一样,尤其日晷仪含有勤勉的学生爱惜光阴之意。但是院子正中间横着一根绳子对人来往不方便,他母亲和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