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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太太这种异乎寻常的沉静,真使珊瑚害怕。她说:“妈,您得多歇息歇息。您昨天晚上没有睡觉。现在各处去找也得找上好几天。咱们自己也得保重才是。”姚太太像机器一样,就由珊瑚引到床边儿去,半句话也没说。
河间府城有五千居民,这片地方坐落在一带低洼地的中央,周围有一条大河的支流向东北流向天津。东边三十里以外就是沧州,正在运粮河的岸上。往南四十里地就是德州,正在这块三角地带的顶尖儿上,往北几乎距离沧州河间一样远,往河间府要走旱路,往沧州走运粮河。
他们寻找木兰只得在客店、城门、通往城镇的路上贴寻人告白。告诉人家他们旅店的地址,悬赏寻人。赏钱是二百两银子。女人要停留在店里,父亲、冯舅爷、仆人罗东,以及赶车的,带着赏钱,要到全城及四乡去寻找。木兰的母亲则变得坚强有力,默默地满街满巷徘徊寻找,还往河里看,不分昼夜地寻找,寻找她的骨肉。
但是河间府挤满了难民和走失的孩子。并不止木兰一个走失的。有几次是来虚报消息的。木兰的母亲甚至于到西门外河边去看一个姑娘的死尸。 姚大爷骑着马到四乡去找,别的人往东走到沙河桥,往西走到肃宁县。
但是找不到木兰的踪影。
这个孩子也许已经落到贩卖童奴的贼匪手里。这种情形有八九成。木兰总会值一百两银子,虽然谁也不敢这么说。冯舅爷一天回来说,人贩子都在运粮河上跟那些船娘做生意。锦儿本来就是被人拐卖的,她说在河上贩卖人口是真的。并且说当年那船娘待她很好。那些年,运粮河是由北京到南方的交通要道。青帮霸占着运粮河,他们有一套完善的组织。在津浦铁路修建之后,运粮河失去了生意,青帮才加入了红帮,在长江上称为青帮,后来在上海法租界还统领着盗贼、鸦片烟贩子、妓院。他们是以拐卖、绑架、抢劫出名的,不过他们也慷慨行善。他们的首脑人物充当工部局的顾问,领导水灾旱灾赈济,每逢他们的生日,官方高级人员还亲身前往拜寿。这一组织是个自卫、互助、合作的秘密团体,对低级失业的大众保障其生活,大家公平分享,彼此之间十分慷慨大方,共同遵守荣誉义气的门规,这种组织实际上导源于一千年前的秘密会社。稗官野史上的英雄就是他们崇拜的神,还有忠贞的战将,劫富济贫的侠盗,群众仰慕的好汉都是。
义和团本也是一个秘密的组织,是白莲教的一支。明亡之后,他们是要推翻满清的。但是历史环境却使他们变成扶清灭洋的一股力量,引起了国际间的大事。
姚家既然深信木兰是被拐卖了,于是搜寻几天得不到结果之后,就决定往运粮河上去找。冯舅爷自请往东到沧州,只有一日的行程,顺着运粮河往下去,在市镇上,渡口上,都停下来寻找线索,大家则继续赶路,约好在德州等他。
只有两件事,似乎显得有一线希望。第三天,姚太太找来一个算命的瞎子,向他问丢了个孩子的事。她把木兰的生辰年月按天干地支说明。算命的说木兰的八字儿有福气,有双星照命,所以十岁时该有磨难,但因命好,自会逢凶化吉。并且,她运交得早,虽然不为高官显宦的夫人,一辈子也不愁吃不愁喝的。问他这个孩子是否可以找得回来,他则深不可测地说:“有贵人相助。”总之,因为木兰的八字儿太好,所以卦金他索要大洋一元,姚夫人则给了他两元。
这样,姚夫人心情好了许多,她到城隍庙去烧香。说也怪,两个杯筊,在神前扔了三次,都是大吉。
那天晚上,做母亲的做了一个梦,跟以前梦见的一样。她分明听见木兰叫:“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于是又看见女儿在溪流的对面草地上摘花儿,跟木兰在一起的是另外一个女孩子,她不认识,以前没见过。母亲叫木兰过来。木兰在那边儿喊:“您到我这儿来啊!我们的家在这儿。您在的那边儿不对呀。”母亲想找一个渡船,或是找个桥,但是没有。于是似乎觉得自己在水面上安然行走,往下,往下,再往下,顺流而下得好快,这时已经忘记了女儿。她经过了城镇、村庄、山顶的佛塔,正漂近一座桥时,看见一个老翁在桥上疲惫而行,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丈夫。她还看见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搀扶着丈夫,而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木兰。她在河上向他们呼叫,但是他们好像没听见,还是照旧一直往前走。她两眼盯着她不放松,不料自己碰到桥柱子上,不能在水上漂了,往下一沉,就醒了。
第二天早晨,她把梦告诉了丈夫,两个人都大为振奋。
3章 曾大人途中救命 姚小姐绝处逢生
后来,做父母的对木兰的遭遇所了解的,是这样:当时车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儿,她很害怕,但是没有哭,她总得想办法下车去,结果她下去了。那正是马拉车跑到桥头上,正迟疑不知往哪条路上去的当儿,车停下了。附近没有人,她只看见老远的地方有几个兵,她知道她的车就是从那个方向跑来的。所以她往那个方向跑去,一直跑到十字路口儿。那时人都走空了,她又头晕又害怕,就坐在地上哭,一群兵走过来。一个肥胖和气的家伙停下来,问她怎么回事。
她央求道:“叔叔大爷们,带我去找我爸爸妈妈。”
“你爸爸妈妈在哪儿?”
木兰说:“我也不知道。我们是从北京城来的。叔叔大爷们行行好,帮助我去找我爸爸妈妈。他们有钱,会酬谢你们的。”
这时,一个女人随同几个兵走过来,她系着一根红腰带。木兰一看就知道她是一个红灯照,因为在北京看见过。那个女人肉皮紫檀色儿,大脸盘子,两只脚并没有裹着。那一群人看来,好像男人是义和团,女人是他们的上司。
木兰又央求道:“好阿姨,带我去找我爸爸妈妈。”
女人很和善地问她:“你要到哪儿去呢?”
木兰不记得她们要去的是河间府,只好回答说:“我们是要往德州。”
“德州就是我老家,你跟我走吧。”
木兰觉得怕那个女义和团,但是她毕竟是个女人,是眼前唯一能帮自己的。
木兰说:“您若能把我带到德州,我父母会酬谢您的。”
女人转身向那个肥胖的兵,命令他背着这个孩子。那个兵真和气,木兰也就不怕了,只是不喜欢他那又脏又粗的手,那手似乎勒得她很紧,弄得她很疼,并且那个男人身上有蒜的味道。不久,他们看见一匹跑散的马。妇人命令几个兵去捉那匹马。那个胖子就奉命带着木兰骑上那匹马。这个使木兰觉得很稀奇,因为她以前从来没骑过马。胖子问她好多问题,最初木兰很谨慎,一会儿也就全无恐惧了。胖子告诉她名叫老八,她说她叫木兰,她家姓姚。胖子大笑,说:“你既然是木兰,你一定从军十二年了。”于是问她是不是喜欢在军中当兵。
走了一个钟头之后,木兰还看不见城镇,就问胖子是怎么回事,因为她知道应当不久就会到一个城镇的。老八说:“你一定心想的是河间府。”木兰这一下子想起那个城的名字,于是说正是河间府。但是老八告诉她,他们不能到河间府去,因为城里的兵会打他们。
木兰现在真正害怕了。太阳即将落下去,正是孩子想歇息想安稳的时候儿了。可是木兰的父母不知道远在何处,而她自己正跟着陌生人赶路。开始哭起来,等一下儿,就睡着了。后来醒了又害怕,哭哭又睡着了。
她再一次醒来,他们正在一个村子的庙里扎帐篷。
妇人给她一碗粥喝,里头有咸蔓菁,可是木兰不饿。妇人叫她躺在她身旁的地上,木兰累得精疲力尽,就沉沉入睡了。
早晨,木兰一醒,又开始哭,但是那个义和团妇人很厉害,立刻制止她。
木兰哭着央告说:“好阿姨,带我到河间府找我爸爸妈妈去。”
那个妇人回答说:“你不是说你往德州吗?我现在带着你往德州去。你若再哭,我可要打你了。”
老八说把木兰带到河间府去,可是妇人怒冲冲地说:“你要去找枪毙呀!”
早饭后,这些人又出发,现在一共三四十个人。
木兰听说他们是义和团,在北京城东边儿打过仗,听谣传洋鬼子快接近北京城了,就撤退到乡间。过后几天,她们听说慈禧太后跟光绪皇帝逃跑了,北京城混乱不堪,各处抢劫,并且白鬼子兵向南过来。
木兰问:“为什么我们打不过洋人?为什么子弹会把人打死呢?”
老八回答说:“因为洋人有道法,比我们的道法强。就连齐天大圣孙悟空以前也没见过红头发蓝眼睛的妖精,因为洋鬼子的道法跟我们的道法不一样。他们有一种法宝,放在眼睛上,就能看一千里远。”
现在北京城已被洋人占领,皇帝跑了,义和团一心只想回家。大部分村民,即使对义和团不很好,至少也不敌视,因为他们也是本地人,说一样的家乡话。有的把义和团的头巾扔掉。他们抱怨朝廷不该始而组织他们,继而剿灭他们,后来又派他们去打洋人。好多人后悔加入了义和团,若在家安分守己种地就好了。木兰跟随的这一群人一天比一天少,渐渐散去都回了老家。
现在看出来,老八和那个女义和团是一对情人,不过也就要分手了。因为男的要回自己的家,不是往德州,木兰怕一个人跟着那个妇人,但愿男的不走才好。
说也奇怪,木兰的第一课英文是从老八这个义和团嘴里学的。老八向她说了好多亲眼所见洋人的事。还告诉他学得的一首英文歌。那是:
来是e,
去是Go。
二十四是Twentyfour,
山芋就是Potato,
Yes!Yes!No。
妈拉八子!抓来放火烧狗头!
可笑的老八把Yes、Yes照北方的方言音“热死,热死”念。每逢他唱到“热死,热死”就努筋拔力,哈哈大笑起来。 木兰现在自己也觉得有点像义和团了。她觉得也恨洋人。他们不应当到中国来传教讲洋神。中国的信洋教的二毛子仗着洋人势力欺负中国人,她听父亲这样说过。她听父亲说,二毛子跟中国人打官司,县官总是判信教的胜诉,不然就官位难保。
西洋来的传教士采用的政策,就是借洋势力保护中国教民,保护他们自己。这样就使中国教民好像自己成了一族,跟洋人接近,而跟中国人疏远了。过去发生过好多教案,西洋传教士被杀,县官也免了职。因为杀了两个德国传教士,不但山东巡抚丢了官,也把青岛割给德国人。这就是那位山东巡抚为什么那么仇视洋人,也成为影响慈禧太后的有力人士之一,让她宠信义和团。所以传教士成了县官的眼中钉,肉中刺。对于涉及传教士与教民的案子,县官怕得赛过五雷轰顶。一出了事,不管县官府怎么处理,也是一样丢官。
而且,木兰也听见父亲说,洋人做什么也是反其道而行的。他们写字是由左向右,不由上向下直写,而横行霸道如螃蟹。叫名字时,也先名而后姓。最怪的是写地址时,是先写门牌号码数,然后是街道、城市、省份,仿佛故意一切都反着来。所以结果,要知道一封信往哪儿送,得由底下往上看。还有,他们的女人是大脚,一尺长,说话声音很大,头发弯,眼睛蓝,走道儿男女挽胳膊。
总而言之,洋人这种人,你想怎么古怪,他就怎么古怪。
他们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