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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这个做哥哥的很蠢笨。今天的事情也不能说完全是你嫂子的错儿。你们都不理她,她才去找莺莺。”
木兰说:“二哥,您别冤枉人。没人存心排挤她。您知道讨二嫂高兴是不容易的。”
经亚停了一会儿又说:“我要说的是,她在咱们家是永远不会快乐的。说实话,咱们应当分居另过了。现在办祖母的丧事,不久我还要到山西去做事。父母年老。你们若是同意,咱们就请父亲分家吧。我们搬出去,也减少磨擦。”
荪亚看了看木兰,木兰说:“年轻夫妇谁不愿出去自己过?而是而今父母还在。父母在一天,谁也不愿分家。事情可不应当这么办。”
经亚又说:“可是现在有这一万块钱的亏空。若让你们也来分担,不能算对。可是,荪亚,你为什么不找个职业?现在我一年挣这么多钱。大家都是花公家钱。我若把我挣的钱放在公家钱里大家用,素云会不高兴。我若不这么办,你们会说我自私。” 荪亚说:“你那么办可以。你用不着太多心。这都是现代的新思想。咱们过去从来没有这些问题。那有什么关系?大家都是一家人。若是起,大家一齐起;若是落,大家一齐落。但是我知道二嫂子。至于木兰跟我,你放心,你挣的钱,你尽管自己留着。我们是在花父亲的钱。”
这次谈话没有结论。他们正在说话,小喜子跑了来,喊说:“二少爷!二少爷!您在哪儿呢?二少奶奶上吊了!”
他们跑去看,见素云躺在地上,全屋里乱七八糟的。原来素云在全家的女人面前饱受羞辱,丢尽了面子,她就站在凳子上,把脖子伸进一条系好的裤腰带里,再把腰带挂在一根高的床柱子上,然后用脚把凳子蹬开。可是裤腰带断了,她就摔在地上。冷香听到跌落的声音,冲进去一看,看见屋里的情形,跑出屋外喊着求救。一个女仆进去,发现素云碰昏过去,但是还在喘气。桂姐来了,曾太太和曼娘则躲着,怕得打哆嗦。等发现素云并没有死,她们才来看她。大家把她抬到床上,二十分钟之后,她才开始呻吟,眼睛闭着,身旁如何,一概不理。
锦儿对木兰说:“那根裤腰带不是真断了的。我看见了。系的扣儿自己松开的。”
木兰望望她说:“顶好什么也别说。倘若她刚才真自杀死了,她家或许要告咱们逼死了她呢。”
素云的自杀企图,不管是真是假,总算得到了部分的胜利。分家析产原则上是拟定了,只是先记在账上。但素云并没遂了分居另过的心愿。家里三房,曼娘代表平亚,每一房名下只得到两万块钱和乡下的一部分田地;曼娘的儿子,算是家中的长孙,分得那家绸缎店,将来好做教育费;桂姐的女儿丽莲和爱莲分得五千块钱,将来做嫁妆费用。北京的住宅不分,只要父母在,就一直不分,将来卖出去的钱,只分给经亚和荪亚。其余的钱由父母自己留用。在曾太太的请求之下,曾先生由公款中给经亚付了那一万块钱的亏空,也就是说,这笔还债钱是由三房共同负担的。
每一房可以动用自己的钱,或是花用或是投资,但必须取得父母的同意,或是接受父母的指教。木兰倒很喜欢这种安排,她和荪亚开始认真思索怎样利用他们自己名下的那笔钱,心里暗中感谢素云。
经亚原是请了一个月的假,回来参加祖母的丧礼。但是因为他妻子的麻烦,在家待了五个礼拜。在第五个礼拜,他接到一封电报,电报上说美国在太原的代表问为什么祖母的丧事要办五个礼拜之久,所以他最好立即启程回任。
在离家的那一天,他对荪亚说:
“我现在把钱控制得很紧,她不会再去拿钱乱来。我每月给她四百块钱,足够她用的。为什么一个月一个女人要用三百块钱,甚至四百块钱,我真不懂。”
荪亚说:“为什么不懂?一夜打五十块钱的麻将,那算不了什么。她答应了么?”
经亚说:“不管她答应不答应,也只好如此了。你想我还要像奴隶一样那么拼死命供给她挥霍吗?我自己花一分钱,我都要盘算……这个道理你知道。我们俩不像你们俩……她恨我,我知道……哎,家就是个枷,是个枷!”
他从肚子的深处叹出了一口气。他摸了摸他的衣裳领子,仿佛他摸脖子上的锁索一样,木兰和荪亚很为他难过。忽然,他直接向木兰说:“我若有像你这样一个妻子,我辛劳做事,挣的钱都花个精光,也没关系。至少我也得到了点儿快乐呀。但是现在我有什么快乐呢?”
木兰说:“二哥,现在你知道过去我为什么跟她和不来了吧。现在我们可以想办法让她在家过得舒服点儿,但是事情可不是一方面儿的,她得答应才行啊。当然现在她有点儿惭愧,过一阵子也就好了。至少过去的事我不会再提的。”
经亚坐着听,可是听而不闻。他结结巴巴地说:“若是我……我……”
木兰问:“什么?”
他喊说:“我和她一刀两断。我和所有的富家之女都一刀两断。我若是,若是有机会再娶,你知道我应当娶什么样子的小姐吗?”他好像是自言自语说:“在山西,我看见了那么多可爱的乡下姑娘。我娶了谁,她都会感激我的。”
木兰说:“你说笑话吧?”
“你不相信?三百块钱一个月的薪水,甚至于一百,甚至于五十,都会使一个乡下姑娘乐得要死啊!她会把我照顾得蛮好,并且忠心耿耿,心满意足,会整天做事。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天天吵嘴。”
木兰沉不住气了,她问:“你不是想和她离婚吧?”
“离婚?随时。她说哪天就哪天。有什么关系?不过现在先别让她知道……你知道我要娶的是哪种女孩子吗?”由他的声音听来,经亚似乎已经自由而快乐了。“我要娶一个以前受过苦的。一个歉年逃荒的,比方说吧——小孩子时被人卖过的,做过奴婢的,挨过饿的,再卖给人做妾的,受过大太太打骂的。然后,第三……”经亚停下来。
木兰替接下去:“第三,她跑到尼姑庵,跑到五台山上出家当过尼姑的,对这个人世间的繁华享受死了心的,然后碰见一个和美国工程师一同旅行的青年,两人一见钟情,于是决定再度结婚。是不是?”
经亚大喜:“正对!正对!那样的女人该是个多么好的太太呀!我就像公主一般待她!” 经亚走时,他最后的话是:“这次我真高兴走。也许五台山上一个尼姑正等着我呢。谁敢说不会?”
暗香带着阿满一直在一旁站着听,经亚并没有注意到她。他走了之后,木兰看暗香看了很久,似乎一时心智不灵,不能一时把零散的过去的记忆串连起来。
最后,她微笑说:“暗香,你到不到五台山去?”
暗香低下头,用筷子喂阿满吃东西。
木兰对于荪亚和她自己那一笔钱应当怎么运用,煞费心思。她想用了那笔钱,荪亚应当也因此找到一个职业。她向荪亚说:
“咱们怎么办呢?”
“不怎么办哪。妙想夫人。”
“你喜欢干什么?”
“直截了当来说,我受的教育是为了做官,现在我不肯做官了,所以别的都不能做。”
木兰说:“荪亚,这一次,说正经话。咱们若是把钱放在钱庄,七厘的利钱,一年一千四,若是连付房租,根本活不了。说真格的,你得找一个职业。现在我是商人的女儿,我有一套不足登大雅之堂的普通老百姓的打算,你要不要听?”
“当然要听。”
“我是要做个平民百姓。不问政治,不求闻达,只求做个商人的妻子——丰衣足食,无忧无虑。这儿开一个茶馆儿,那儿开一家布店,再开一家小饭馆儿,咱们担保食有美味。等老人家百年之后,咱们搬到一栋朴质的房子,带一个小花园儿,无人来欺压,得空到水上泛舟为乐。你知道我从来还没游过杭州。杭州现在仍然在我心里还是一个梦境——只听母亲和红玉说过。杭州的沙锅鲤鱼头是很有名的。咱们在西湖边儿上买栋房子。我再学画画儿。住在那儿,孩子们也在那儿长大,我自己教他们。这对人生不算是什么奢望,你说怎么样?”
“妙想家,这已经是奢望了。你想咱们有那份儿福气吗?”
“说实在的,我所求于你者并不多。愿上苍保佑,咱们也不求什么功名富贵。我可以做普通生意人的妻子,你也许觉得意外。我能给你做很好吃的素菜啊!”
荪亚问:“那么开什么商店?”
“我父亲有好多商店。咱们可以向他老人家买一家茶庄,或是一家药铺。什么店都可以。即便是扇子店,杭州的出名的刀剪店,都可以。什么都可以,但是当铺除外。我能过那种日子。”
“你若继承下一家当铺,你怎么办?”
“我把一切人家典当的东西全都退还,关门大吉!可是我喜爱别的生意,大家做生意都似乎那么忙。”
“妙想家,这都是你的想像。你是富家之女,你只觉得开家小商店也是诗情画意的。”
“你现在能不能经营一家商店?能不能?”
“当然我能,但是什么商店?”
“咱们跟我爸爸去说。”
木兰和荪亚去看姚先生,姚先生思索了一下儿,然后说:“你们若是愿意,杭州的商店我可以给你们一家。可是如今公婆父母健在,你们不能到南方去。为什么不把华太太的古玩铺的股份接过来呢?现在生意很好。去年赚了五千块钱。”
木兰说:“好主意!可是那股份是舅舅的。”
“这个可以商量。”
“您想舅舅会让出他的股份吗?”
父亲十分有把握地说:“为了我的女儿女婿,他会。”
“华太太也卖旧书吗?”
“大部分古玩店也卖旧书,华太太不卖。”
木兰越想那古玩铺,越觉得着迷。古玩铺是个悠闲的生意,顾客不多,而到古玩店的客人,也大都像古玩一样,他们会徘徊玩赏,一闲谈就一个下午。在古玩店可以遇到画家,遇到学者,若是再加上珍本书籍部,可以遇到更多的学者,也可以结交成朋友。
这个想法就立刻办到了。冯舅爷答应只保留他那全部股份的四分之一。因为那家古玩店几年来一直赚钱,他以一万五的价钱,卖给荪亚四分之三的股份,因为大家是一家人,荪亚把这个办法说明时,曾先生立刻同意。所以冯舅爷带着他夫妇去看华太太,她听说姚家的小姐要到她的古玩铺做股东,她觉得万分的光彩。
巧得很,荪亚和木兰第一天在古玩铺时,正好遇见老画家齐白石。齐先生正坐在藤椅上打盹,鼾声大作,大腹便便,时起时伏,在肚子上的胡子也随之上下。木兰以为是个老用人,以为也许是华太太的亲戚,轻轻问华太太:“那是谁呀?”
“是画家齐白石先生。”
但是齐先生并没有真睡着,因为他眼睛也没睁,用低沉的声音说了话:“不要卖了我。我不是这儿的货。不过,可以卖一个晚上,只要两斤酒,一碟子酱羊肉就行了。”
木兰以低而富有音乐美的声音大笑出来。她说:“齐先生,早就想认识您了。”
老画家还是闭着眼睛,他说:“声音好妙!声音好妙!我真想画下来。”
他的眼睛慢慢睁开。一看见木兰,他坐起来,赶紧找他的拖鞋。
他问:“你是谁?”还没等木兰自己介绍,他又接下去说:“对不起!不要见怪!我早就想画一个像你这样声音的仕女呀!”
木兰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