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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玉说:“好没羞!”然后向木兰说:“每次吵嘴我若不让着他,他会更凶。他自己还不知道呢!”
阿非说:“天哪!每次争吵她都占上风,还说让着人家!” 红玉说:“我跟你说过什么难听的话没有?”
阿非承认说:“妹妹,你没说过。”
木兰说:“好了,我但愿你们永远在一块儿幸福快乐,那就好了。”
所以那天晚上红玉和木兰住在一间屋里,红玉向木兰吐露了心事,讨论了她和阿非情爱的事。她原先怕木兰要和她父亲一同促成阿非和丽莲的结合,现在才知道木兰是乐意帮助她。
红玉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因为她已经十八岁,阿非十九岁,但是姚先生姚太太方面还没谈起订婚的事。在这种情形之下,红玉自然不能相信姚家会忘记,就难免启人疑窦。但是姚家从来连暗示也没有,终属有点儿蹊跷。
红玉如今沉醉在恋爱之中,其甜融之情,为人间所不可多得。阿非现在长成了一个英俊挺拔的青年,家虽富有,但无骄纵恶习,对她则用情至专,俩人相居,近在咫尺。在一个少女需要爱一个男人同时又需要男人的爱的年岁,能够得到像红玉现在的生活环境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可是为什么姚氏夫妇从来没有过两家结亲的意思呢?他俩是不是爱她?还仅仅是宽容她呢?因为红玉是个天赋很高,因此也是个很任性的少女。她把真纯的爱完全倾注在阿非身上,因为她富有才气与娇美,不屑于为了别有动机去取悦于人。她年轻、自傲、任性,不屑于去用阴谋狡诈。不论在阿非父亲的面前,或是在阿非母亲的面前,她还是出之真纯自然,不稍虚饰。她不能做的事,就是不喜欢谁就不能装做喜欢,而她就不喜欢阿非的母亲。她虽然喜欢阿非的父亲,却偏偏流露出她的任性自是,只是因为,若不如此,怕被人疑做故意讨好未来的公公。爱情,她认为是纯粹自然真诚无伪的东西,不是年岁大的人渗入了利害阴谋之后的东西。爱阿非,她就爱得彻头彻尾,有时在年长者面前会显得太露骨。在求取阿非父母的欢心这件事上,她连一半儿都没做到。结果,没有正式提到两家缔结婚姻这件事,却招致了她几分心神不安。
红玉现在对木兰说句良心话:“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怕失去了他。”
木兰说:“这就是你爱得太深了。爱是永远不能封口儿的创伤。女人爱别人的时候儿,一定会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那是她心灵的一部分,她于是各处去寻找失去的那部分灵魂,因为她知道,若不去找到,自己便残缺不全,便不能宁静下来。只有和自己的意中人在一起时,才又完整如初;但是自己的意中人一旦离开,自己又失去意中人携走的那一部分,那就直到重新和意中人团聚时,才又得到安宁。”
木兰说得那么认真,红玉觉得她所阐述的不仅仅是爱情的真义。木兰停下来,在那沉默的片刻,红玉躺的是上铺,她极想看看木兰脸上的表情。
红玉最后又问:“人若遇不到爱情上的知己,或是他若一旦死亡,那该怎么办呢?”
木兰回答说:“谁知道这种精神方面的事情呢?也许自己失去的那一部分永远一去不归,也变成灵魂了。阳界和阴界似乎是不相交往的。不过还活在阳间的人若是再婚配,阴阳的和谐就又重新恢复了,那本不可治疗的创伤,由于有人来填补,就又可以痊愈。虽然痊愈,但究竟和原来不相同。”
莫愁向来没有把这种爱的经验告诉过红玉,也许是她不能说。红玉也没从别个女孩子口里听说过这种话。
木兰接着说起素丹。素丹已经离婚,现在住在北京,以那笔离婚赡养费维持生活。她拒绝去参加哥哥的婚礼,大部分生活是自己一个人过,离群索居,深居简出。
红玉说:“他们结婚之前,还不是相爱很深吗?”
木兰说得语气很重:“不是,那不是相爱!”
这话使红玉感到意外,她想到自己和表姐,心绪烦乱,不知不觉睡着了。
婚礼举行之后,一对新人离去。木兰买了几双丝袜,就同荪亚、阿非、红玉、丽莲,和丽莲的母亲桂姐往杭州去了,坐火车四个钟头就到。他们在湖滨的旧家度过了五天美妙的时光。那栋房子靠近岳王庙,一面是一条大道,一面正对西湖,所以房子是建筑在湖边幽静的角落里,而将一片湖水围入,作为池塘。
杭州城的美,使木兰非常迷恋。没有北京的壮丽,但是秀雅宜人。一片湖城,高山环绕,古塔寺院,散在山巅。游完北京,再游杭州,犹如饱餍甘脂之后,再喝一杯龙井。北京美景之中,木兰最爱西直门外的高亮桥和北海以北的什刹海,因为此两处具有田园之美,使人想起了江南。现在眼前的正是杭州,正是江南,也正富有江南的秀丽。颐和园的昆明湖,是慈禧太后在虚荣奢侈之下由人工挖掘而成的,其构想只不过模仿西湖而已,而现在摆在目前的,才是真正的西湖。颐和园的昆明湖虽然美,比起真正的西湖来,只似影子与实物,只似玩偶娃娃与活美人。西湖,常比做古代美人西子,常被人看做一个娇嫩风流的江南美女,风和日丽时,她面露微笑。烟雨迷濛时,她紧锁眉头;也像西施一样,她紧皱锁眉头时,更令人神荡魂销。杨柳掩映下的岛屿,似乎是飘浮在银灰的雾霭之上,究竟山峦飞腾而上接云雾呢?还是云雾下降而环抱山峦呢?实在令人煞费疑猜。
木兰现在知道了人多活一岁多聪明一分。除去西湖的自然之美以外,西湖过去是,而且现在也是诗人美人向往的圣地。西湖的传统比北京更悠久,在蒙古的大都还没建筑之前,杭州便是南宋的国都了。杭州的历史传统与文学艺术关系之深,实超越政治而上之。西湖的两道长堤叫白堤苏堤,就是唐朝白居易和宋朝苏东坡所构筑的。过去一千年之间,诗人,名妓曾经居住于此地,寻乐宴游于此地,死后且葬埋于此地。其住所,其坟墓,历历可见。木兰打定主意,将来父母百年之后,自己独立自由时,便举家迁来此地居住。那时节,她那宁静朴质的家庭生活的美梦就实现了。 木兰对她父亲那些商店甚感兴趣,有几天上午和商店的经理畅谈,那些经理自然对他们热诚招待。其余的时间便在自然景色中悠闲懒散消磨了。在夜间,湖面为轻纱似的白雾所笼罩,他们乘小舟徜徉于湖面,享受湖面轻柔的微风,听远处船上青年男女的歌唱。
一天下午,他们游月下老人祠,并且抽了签,签上的文字既含混不明,措词又陈腐不堪。桂姐戏为丽莲抽了一签,上面写着:
枝头花开笑迎春
梅花争盛与芳邻
看他蜜蜂忙终日
甜为何人苦自身
荪亚说:“没人信这些东西。和尚赚钱而已。”但是红玉又戏抽了一签,上面文句如下:
点画蛾眉闺阁中
牡丹阶上乐融融
莫将真幻来相混
芬芳香过总成空
红玉双眉紧皱着将签文撕做碎片儿,对阿非说:“你抽一个。”
阿非回答说:“干甚么?花钱给和尚,看两句胡言乱语?”他不肯抽。
但是木兰却不由得对签文纳闷儿,上面的“芳香”二字使她想起暗香来。
那天夜里在湖上,红玉不高兴,但是阿非和荪亚依然兴致甚佳。丽莲和她母亲都没拿签上的文意当一回事。红玉说她曾看见湖上远处有一小舟,上面有一个青年男子和一个姑娘,二人在船上闲谈,忽然消失在雾气之中,连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下。据传说,明朝末年有一对情人,曾一同跳西湖自杀,后来在月明之夜,游人有时看见一只鬼船,载着那一对情人,出现在水面,共同玩赏。那一对情人永远那么年轻,还是穿着明代的服装。男的身穿灰蓝色长袍,头戴文人的黑帽,女人的头发梳在头顶,身上老是穿着紫衣裳。女的总是吹箫,据传说,她过去是青楼歌妓。
不过,那天晚上,除去红玉,谁也没有看见。
大家在杭州之时,接到立夫一封电报,说他已经从日本回来,那时正在上海。荪亚打回电报去,要立夫和他们在杭州相聚,但是回来的电报说,他须急速回家。所以大家叫他在上海等候,五号他们回上海。
立夫到上海火车站去接他们。立夫显得瘦了一点儿,但蛮健壮。那天晚上,大家在饭馆儿为他设宴洗尘。
木兰说:“你在日本研究的哪一科,跟我们说一说。”
立夫说:“是关于细胞,关于细胞怎么生长,还研究了关于昆虫的学问。”立夫并没有说他的主科是生物学,因为他不像别的大学生,他是不肯谈论他主修的学科的。他向大家问:“辫子遗老张勋的复辟是怎么回事?”
荪亚说:“我们也不知道。也只是看了看报。北京城一定闹得很热闹,听说南河沿儿都烧光了。”
“今天早晨报上说一切已经都过去,基督将军冯玉祥的兵现在正占着天坛呢。”
事实上证明,关于北京新近的局势,立夫比他们还都清楚。辫子将军张勋确曾发动了一次政变,又把儿童皇帝宣统拥上宝座,中间经过正好十天。立夫知道,袁世凯死后,真正的权力是握在段祺瑞手里,击败了复辟政变,那就是为人人所深恨的亲日派安福系即将大权在握了。他谈论政治之坚决热情,远非他对生物学的热诚可比。
坐火车在七月天回北京,是够热的。他们决定在曾家故乡山东泰安稍停,乘机会一游东岳泰山。立夫,阿非,红玉都没游过泰山。木兰打算登泰山看日出,于是决定在山顶过夜。他们早晨十点到了泰安。轿夫去催他们午饭后立即动身时,他们已经休息了两个钟头。
在中国,若论登山的路径宽广,铺砌得好,石级磴道构筑得好,爬上去感觉到舒服,只有东岳泰山。
在过去,登泰山的路的保养维护,一则来自政府的经费,一则由私人捐献,才使宽广的石头路一直完好整齐。过去两千年来,皇帝屡屡举行封山大典,以示对泰山的尊崇;多少世纪来的诗人,好多作出诗歌,赞美泰山,刻在岩石之上,一直留至今日。历史渐久,古物渐多,民俗传闻亦渐富,香客的故事口耳相传,越使圣山生色。从“孔子登山处”的“第一天门”,经过半途中的“第二天门”,一直到山顶的“南天门”,一路上都有极其方便的休息处所和里程碑石。
木兰这一批人共乘用了七顶轿,另外还有两个挑夫挑着他们过夜要用的铺盖。天是灰阴多云,所以大家都感觉凉爽舒适,尤以对轿夫为然。巨大的圆石,由多年溪流的冲激,已经光滑圆润,错落躺在路旁的沟渠之中,半露在外面,半浸在水中,看来像是水牛,又像河马。
木兰登泰山,从来没有像这一次在青年群中这么轻松愉快。这泰山,正是她在童年时和荪亚辩论的那个泰山。立夫的泰山之游,还是生平第一次,木兰可以看得出他脸上的兴奋。
自寺院再往上行,风景越险怪,越雄壮,路旁翠柏夹道,远处山峰上怪岩奇石如野兽蹲伏,姿势各异。过了水帘洞,见一飞瀑,高在顶端,水势下落,恍若银屏,水星飞溅,人衣尽湿。在歇马崖,轿夫停轿,暂息片刻,荪亚、立夫、木兰就在附近漫步,回顾远处来时蜿蜒的山路。路旁溪沟的水清澈可喜,阿非就脱下鞋袜,涉水而行,别的男人也涉水相随,木兰、丽莲、红玉、桂姐则在岸上徘徊。
阿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