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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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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惹起了红玉的好奇,她在树荫下的小径上走去,绕过北墙角儿。这儿是砌有方砖的庭院,里面陈列着盆栽的花木,在约一百步之外,有一个花木暖室,好多空花盆儿堆在前面。宝芬站在那儿,和阿非很激动地说话。旁边儿更无别人。红玉藏在矮树丛后,看见宝芬想走,但是阿非要拦住她。然后宝芬站住,阿非就一个人走开了。红玉向后退回,觉得若有人看见她偷窥他俩,实在觉得太羞愧,若跟他们俩碰见,也觉得太丢脸。路在墙角儿往西北分岔,通到友耕亭的后面,她在这条路上踉踉跄跄往前走。眼泪使她看不清道路,跌倒几次。她在亭子下面坐了一会儿,才看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心想她若经过自省堂回去,她的眼睛肿肿的,会有人看见,她也会碰见阿非,她于是等了一会儿,才举步折回原路,从树木之下的小径上,走回自己的庭院。

现在阿非已经看见宝芬独自在暖室前走。他仔细望去,见宝芬的动作极不可解。她完全孤零零一个人,对旁边儿的花草一眼也不看,只是迈着大小一定的步伐,在暖室前的一个中心点,往返步行。她走四五步,然后停下来,一个手指头放在自己的嘴唇上,低着头仔细看那地面,显然是心中思索事情,同时自言自语,然后又走到原来的地点。在她往返步行之时,似乎是在测量自己的脚步。阿非看得全神贯注,他在院子的边儿上走过去,直到离她很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宝芬抬头一看,吓了一跳,看见阿非站在她大概三十步之外,勉强微笑了一下儿。阿非走过去说:“我吓着你了吧?你在这儿干什么?”

宝芬说:“看花儿呢。”

“但是这儿没有花儿啊。花儿都在暖室里头呢。你刚才并没有看花儿。”

“你怎么知道?”

“我在远处望着你来着。”

宝芬知道刚才有人看到她,便说:“我刚才找一个簪子。”随后又赶快补了一句:“你一个人儿到这儿来干什么?我伺候了你母亲一整天之后,到这儿来随便走走。”

阿非说:“我也是闲着走走。为什么一个簪子丢了,还这么费事找?要不要我帮你找?”

宝芬说:“没关系。”说着迈步要走,阿非想拦住她。

他说:“宝芬,我一直没有机会和你单独在一块儿。妹妹,我……”

宝芬瞪了他一眼说:“放尊重点儿,人若看见,会乱说话。”

阿非坚持不放她,她说:“去,不要管我。让我一个人儿在这儿。我感激不尽。”

阿非乖乖儿地走开,两个人不知道已经有人看见他们。

阿非回到屋里之后,他父亲说红玉来看过他。

父亲说:“你可以去看看她。”

阿非走到红玉的院子,红玉不肯见他。甜妹出来,告诉他,说她们小姐太累了,别打扰她。

阿非说:“告诉她,我听说她去看我,我立刻就来了。”

阿非走回去,心里非常难过,不明白为什么遭两个小姐的拒绝,一个是他心爱的,一个是他仰慕的。

他心里在思索:“世界上为什么要有女孩子?女孩子是最无法了解的。”他父亲看出来他脸上的沮丧失望,但是没说什么。

阿非没把在暖室前面看见宝芬的事告诉别人,一则是他并不怀疑宝芬在那儿有什么秘密,二则是他不能告诉别人他和宝芬曾经单独见过面儿。他只盼望宝芬会再出来,能在原来那个地方儿再碰见。

第二天,甜妹来见莫愁说:“三小姐,您应当过去和她好好儿谈一谈。昨儿晚上她晚饭后去散步,回来的时候儿,眼睛肿肿的。过了一会儿,少爷去看她,她不肯见。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不理我。他俩一定又拌嘴了,因为她在床上躺了半点钟,她让我打开抽屉,把她的诗稿儿拿出来,然后叫我去拿铜脸盆,她把那诗稿儿扔在脸盆里,点了根火柴烧了。然后大哭起来,转过头去。三小姐,我跟她怎么说话呢?看见她,我就伤心。今天早晨她起得早,起来就咳嗽。我细看那痰里,有一块鲜血。我去叫她母亲,她母亲和她父亲一齐过来,去抓了一剂药。可是药有什么用处呢?昨天晚上的事情,我不能告诉她父母。都是二少爷!年轻的男人那么不可靠……我恨他!”  她这么气冲冲地说完之后,莫愁说:“你也莫名其妙。你并不知道昨儿晚上是不是和阿非有关系。”

“小姐,请您别见怪。您知道,我说的话一点儿也不错。都是那个旗人姑娘!”

莫愁问她:“你对你们小姐这么忠心耿耿,我很敬佩。可是咱们怎么办呢?”

“这种事我只能向您姐妹说。您能不能跟老爷说赶紧办了订婚这件事?”

红玉吐血这个消息惊动了全家。都过去看她,甚至姚太太在宝芬搀扶之下,也过去了一趟。大家的眼睛都看阿非和红玉。但是甜妹站在红玉的床侧,把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宝芬和阿非。在长辈面前,阿非不能向红玉充分表示情意,他没说多少话。

红玉谢谢大家的关心,尤其惊动姚太太,实在于心不安。红玉的父母也向姚太太道谢,请她回去。他们正要走的时候儿,甜妹说出了惊人的话:

“老爷,太太,谢谢您来……”

她还要说别的话,但喉头梗塞,两眼闪亮,大哭起来。她一边儿哭,一边儿说秋天已至,然后停住,套用了一句谚语说:“家财万贯,不如诸事遂心。”

姚老先生听了这个丫鬟的伤心话,感动至深,这比他两个女儿动人的恳求含义更深。往外走的时候儿,姚先生说:“我一定让你们都诸事遂心。”

甜妹破涕为笑,把大家送到门口儿。

三天之后,花园儿里又有一次集会。巴固约了一位美国小姐名叫董娜秀的,来看看中国的庭园,并见一见他的朋友辜鸿铭先生。董娜秀是专学庭园设计的,对绘画也略有功夫。她是在环游世界的途程中,经过北京,决定停留下来,在北京城已经住了一年有余。她曾租了一所很大的中国住宅,房子多得她住不了,有一个中国厨子,一个华文教师,已经结交了些中国知识分子做朋友。在家她有时候儿甚至穿中国衣裳。北京的生活和北京的艺术家,实在使她迷恋。大部分北京的外国人,不同于上海的外国人,董娜秀也是如此,就是说,她非常聪明,有高度的文化教养,因为北京自然会吸引艺术家,就犹如上海之自然吸引追逐财富的人一样。有一天,董娜秀在木兰和荪亚的古玩铺里,见过他们夫妇,木兰答应邀她到家来。自然,她也迷恋巴固。巴固说一口的漂亮英文。在北京的人都认得巴固,因为什么地方也有巴固的足迹。木兰只能说一点儿英文的句子,而董娜秀也只能说一点儿中国话。巴固引荐她时,木兰曾笑她的名字,董娜秀很喜欢木兰的轻松自然,不拘俗礼。

有一个人,虽然董娜秀在北京已经一年多,但是没能遇见过,那就是老哲学家辜鸿铭先生。关于辜鸿铭先生,北京的外国人时常提起,所以董娜秀请求巴固给她安排个机会,两人好能相见。一般而论,辜鸿铭恨年轻人,他认为年轻人身上已然失去了中国固有的温文有礼的风度。可是,另一方面,他会把寻常的年轻人让进他的屋子里,只要他们是保守而以身为中国人为荣,他就施以教训,只要他们肯听,他就说起话来,没完没结。巴固请求他光临那个集会,由于两个理由,他才首肯。第一,因为有“四婵娟”在座,其中还有个处女寡妇曼娘,而曼娘真不愧古典美人儿,就像从中国古代小说上的插图里走下来的一样。辜鸿铭喜欢美女,他之如此,并不以为是什么可耻之事。巴固像他平常作诗那样大声疾呼,把曼娘胡乱赞美了一番,所以辜鸿铭之来是以得睹此古典美人为荣的。巴固已经给木兰打电话,要她担保曼娘一定要到场,木兰答应了。第二,巴固告诉辜鸿铭,说姚家几个姐妹都是反对新派的,而且红玉能够写明朝传奇式的散曲。

关于木兰和莫愁,巴固以他高度诗般的风格告诉了辜鸿铭先生。他说:“木兰的眼睛长长的,莫愁的眼睛圆圆的。木兰的活泼如一条小溪,莫愁的安静如一池秋水。木兰如烈酒,莫愁似果露。木兰动人如秋天的林木,莫愁的爽快如夏日的清晨。木兰的心灵常翱翔于云表,莫愁的心灵静穆坚强如春日的大地。”

红玉决定无论冒什么危险,也要参加这次集会,因为她要见那个美国小姐和哲学家辜鸿铭先生。先一天她歇了一整天,又歇了一个早晨,中午吃了一顿清淡的午饭,又小睡了一会儿。她起来穿衣裳时,觉得兴奋愉快。梳头擦口红时,说说笑笑,真是平常少有,甜妹看了,非常安心。

红玉说:“我觉得很好。一位很有名的哲学家要来。我想见他好久了。那位美国小姐也要来。我从来没有觉得像今天精神这么好!”

木兰、曼娘、荪亚三个人去看红玉,待了一小会儿,看到她精神那么好,真是出乎意料。她化妆化得那么好,除去两颊有点儿血色不够鲜艳外,简直谁也看不出来她有病。

他们听说巴固和素丹陪着辜鸿铭先生来到了,都到外面洄水榭上去喝茶。美国小姐董娜秀,已经学到东方人的悠闲轻松,所以还没有光临。姚思安先生,珊瑚,阿非,经亚,暗香,还有别人都在那儿,只有桂姐不在。因为照顾曾先生的操劳,她脸上增加了一点儿皱纹,也减少了一点青春的活泼,她女儿丽莲,也不肯来。

曼娘松散梳着头发,袖子比较宽大,自然显得老式,但是显得异常富有青春气息,而老式的衣裳使她更为动人。她从来没听说过辜鸿铭,完全是由于木兰的面子,她才肯来的,当然木兰是花言巧语地哄了哄她。轮到介绍她时,她伸出手拜了拜,脸上显得羞红,就完全像在清朝时一样。  巴固说:“这是曾先生的大儿媳妇,木兰的妯娌。”

虽然辜鸿铭拥护中国固有的文化,包括女人应当深居闺房,包括裹小脚儿,但是他和年轻的女人却随意畅谈,相信他有此等权利。第一,他是男人,第二,是老人。曼娘向他问好,他看着曼娘微笑。

他问曼娘:“你多大年纪?”

曼娘脸上羞红,拉着她儿子的手,好像藉以自卫一样。露出珍珠一般的牙齿,微微一笑说:“我是狗年生的。”她于是退到一群年轻女人那边,好像一只穴熊闪着晶亮的眼睛向外看,觉得这个留辫子的老头儿真有趣。这个老人之像一个古物,正如她自己一样。

辜鸿铭说:“你二十岁?怎么会?”

曼娘微笑说:“还大一轮,托您福,是三十二。”

木兰说:“那是她儿子,已经十五了。”阿瑄近前向老人深深鞠躬。

辜鸿铭说:“怎么能信!不过我相信你的话。现代的女人再没有这样迷人的气质了。你们知道她的驻颜妙术为何?那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深居闺房,并且裹脚的缘故。你们年轻女士若是出门儿,再加上打网球儿,像现代的女学生,三十岁就老了。”

人人听了都大笑起来,年轻人说:“请您多讲一点儿吧。”阿非和红玉坐在一块儿,在老人接着谈笑诙谐,大家听着十分有趣时,他们俩彼此相视而笑。不过老人所说也不全是诙谐之词,他所说的话里,也有当视为教训的。

辜鸿铭先生,只要有人爱听他说话,他就很高兴,而且谈笑越发精彩。木兰想起来他在戏院里,当众站起来打趣西洋女人的衣裳那件事。自己颇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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