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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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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过了中午不久,他要他妹妹和他一同到西山别墅,说天气晴朗,他想到野外走走,他让陈三陪着他们。他们到了山上树林里一个庙,等到日落时分,然后到庙所在的那一带高处去漫步。那是四月下旬,晚霞满天。停在通往上面树林的小径的开始处,他对他们说:“环儿,陈三,我想叫你们俩结为夫妇。一切仪式全免。树,鸟儿,云,和我,作为媒证。你们从这松树间的小路走到上面晚霞映照的一个亭子上,彼此相吻,这就是空前庄严美丽的婚礼。这个庙里我给你们已经订了一间房子。”

环儿乌黑的眼睛瞪得好大,她说:“哥哥!”

立夫说:“就照我的话办。”

“妈不知怎么样呢?”

立夫说:“我本以为你有现代思想。你说过不赞成结婚仪式。现在就照我的话办。我知道你们俩很相爱。”

环儿从幼年就对哥哥的话无不遵从,现在只好答应了。陈三,完全出乎意外,一时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结结巴巴地说:“我不配。”一说再说。但是也不敢不遵从。立夫把陈三的手拉过去交给他妹妹说:“我祝你们俩幸福快乐。”

环儿羞答答地把手放在陈三的手里,跟陈三走上松林的小径,立夫站着,看着他俩走出松林,身影正对着夕照。他俩在亭子中止步。他看见陈三微微停了一下,两只胳膊抱住环儿,吻了环儿的脸。立夫以为环儿若把脸抬起来朝向陈三,这个婚礼之完美无缺就恰如他所想像了。

这种婚礼是正合乎立夫的道家自然主义——否定文明,返回自然,抛弃礼仪,虽然看来古怪,其实合乎道理。

陈三和环儿下山之后,他们看不见立夫。

环儿喊:“哥哥,你在哪儿?”

陈三喊:“少爷!”

立夫走了。他们到庙里后院儿时,听见钟声阵阵。后来听说立夫给一个和尚钱,让他鸣钟,自己匆匆就由大门走出去了。所以陈三和环儿就在山顶上过了新婚之夜。

这个计划,立夫事前只告诉了莫愁。那天他很晚回到家里,妹妹没有跟他一齐回来,他才把这件事告诉他母亲,他母亲自然感到意外。第二天大清早,新郎新娘回到家里,一进门就有爆竹噼啪声响,欢迎新人归来。他们两个人看着傻里傻气,好像被人开了个真正的大玩笑。立夫和莫愁出去接他们,引他们到母亲院里的客厅,母亲接受他们的叩拜。在立夫大笑声中,他母亲早已派个仆人出去买几码红丝绸和彩绣球回来,一边儿挂在环儿的屋门上,一边儿挂在母亲的屋门上。

这个婚礼如此稀奇,仆人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外人,这件事情在北京一家报纸上登出来,成了茶楼酒肆的上好谈笑材料。陈妈的儿子终于找到了,一直秘而未宣,只有几个好朋友知道。但是现在他的归来和这个奇异的婚礼便一齐揭露了。

立夫就这样以极端激进派为人所熟知,有人把他看做共产党。这个婚礼是异想天开的革新,只有在那混乱中的中国,激进分子比现代的西方还更激进的情形之下才能发生。当时钱玄同把家庭的姓斥之为陈腐的时代错误,含有有毒的家庭制度意识,会完全淹没了“个人”,所以已经把他自己的姓弃而不用,改称自己为“疑古”。  民国十三年秋天,阿非和宝芬自英格兰返国。他毕业之后,又在巴黎停留了一年,宝芬在巴黎学绘画。他们还没有孩子,但是宝芬已经怀孕。在姚家,兄弟姊妹别后又大家团聚。阿非对荪亚的感情比对立夫好,因为荪亚在童年便是他的朋友,并且荪亚为人随和乐天,而立夫和他说话,爱谈抽象的道理和专门的学问。第二天,宝芬和她丈夫回家去,住了三天。然后,又到红玉的坟上去,只有他两个人,看见墓地上以前种的小柏树长得很好,觉得很欣慰。

立夫现在住的是以前红玉住的那个院子,正好在莫愁那院子的前面,现在正用来做研究室。莫愁有一些迷信心理,以为用红玉的院子不吉祥;但是立夫不听,莫愁只好由他,因为研究室在那儿离自己的院子近。莫愁是太惯从她丈夫,鼓励他买最贵的参考书和研究仪器,所以他私人生物学图书室和其他有关科学的书籍,在北京私人藏书方面,是无人可比的。莫愁又生了个儿子,立夫在研究学问时,她不许仆人和小孩子去打扰。经常在十一点钟,莫愁自己送一杯牛奶若干片饼干去,把东西放在桌子上,不说一句话就转身离去。在夜里,立夫工作时,莫愁也无法真正睡着。因为她有那种本领,有些女人有,那就是显然是已经睡着,但是再细微的声音还能听得见,所以立夫说莫愁睡着了还能听。

莫愁是希望丈夫专心去研究“虫子”。而立夫也确是有时几个礼拜埋首在研究室里。但是他对时事的兴趣有时又抬头。莫愁以为参加立夫的政治性的朋友那一个圈子,也许比自己置身圈儿外,还容易引导他,所以莫愁也在他们集会上出现。

她内心很为丈夫忧虑害怕,但是又不能告诉他。

阿非回家之后不久,到立夫的书房去闲谈,在一张没上油漆的大木头桌子上,乱摆着些试管,显微镜,写着潦草字迹的一张张的纸,半打开的书。

阿非问:“告诉我这次战争是为了什么?”

立夫回答说:“哪次战争?你指在北京吗?还是在东南?还是在南方?还是在华中?还是在大西部?有好多战争呢。”

“我意思指的就是在咱们北方。”

立夫说:“都是意气之争罢了。”

“你说意气之争是什么意思?”

“他们只是为北京这个死尸争得你死我活。北京现在还是‘中央政府’的所在地。谁能控制北京,死了之后,在讣闻上所印的官衔儿里就多了四个字,或是八个字。当然也多了一点儿外快。此外,也没有多大的好处。所以这个战争,就是争取死后官衔儿的战争,要看谁躺在棺材里听到朗诵祭文时谁的官衔儿长,谁的死脸就多微笑一会儿。”

“但是跟谁打呢?”

立夫说:“我若说得详细,你会听糊涂了。”他于是拿过来四件东西,两个夹子,一管铅笔,一块吸墨纸。他以专家的样子解释道:“把这四个东西当做四个军阀派系。把这第二个夹子看做是从第一个派系倒戈的,或是发展出来的。把他们叫做甲、乙、丙、丁。甲,这管铅笔,是奉系;乙,这第一个夹子,是直系;丙,这块吸墨纸,是安福系;丁,第二个夹子,是基督将军冯玉祥。自从你走后四五年,他们之间一直有战争。

“第一,甲乙联合打丙;然后,甲乙战胜丙之后,开始自己打;第三,甲乙正在第二次交战时,丁与乙分裂;现在丁和甲又联合打乙,同时由丙帮助。我想这次丁会战胜,所以不久之后,甲会联合他现在的敌人乙要打他现在的盟友丁了。

“所以安福系失势之后,因段祺瑞得势又重新上台。逮捕他们的命令发出之后,一两年后又赦免无罪。基督将军冯玉祥刚刚回到首都。现在吴佩孚恐怕必须先与奉系交战,后与基督将军交战。”

“你觉得冯玉祥不错吧?”

“不错。他的兵从来不扰民,买东西给钱。冯玉祥是奉令打奉系张作霖;可是他却迟迟不前,他出兵之后,却让他的兵筑路,以备兵变火速撤军。他已经包围了总统官邸,内阁已经辞职,只有安福系的王克敏,逃走藏起来了。”

立夫描写得那么惨烈的战争的结果,是吴佩孚战败,奉军一部分进关,奉军在长城内扩张势力。抽大黑雪茄抱着白俄情妇的狗肉将军张宗昌,控制了山东省。

此后不久,立夫有所感悟,加入国民党。党的创办人孙中山先生在民国十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自南方北上来京,受到北京民众的热烈欢呼,尤其是大中小学的师生。不幸的是几个月之后,他因病在北京协和医院逝世。夫人宋庆龄侍奉在侧,宋女士也许可称得上中国妇女中最优秀的人才。孙先生丧礼进行当中,公众在感情上的激动真是难以言表。这种情形,只有在民国元年革命成功之后不久,他自海外归国时公众情绪的昂扬,可以相比。出丧之时,遗孀穿着孝服,随在灵后,全国失去了伟大的领袖,和她一齐哀痛。街上左右两侧站立的人,无分老幼,看见灵柩过时,无不两眼含泪。北京政府看见国民党拥有的这股子民众力量,着实害了怕。深受孙中山先生去世的影响,孔立夫加入了国民党。

这件丧事之后,又过了两个月,上海英租界几个国民党党务运动的人员,被英国警察枪杀,酿成了“五卅”惨案。当时国民党的政治,由学生工人等组织活动起来。全国学生罢课,在各大城市的街道讲演,唤醒民众。  学校既已停课,每天街上有游行,开会,讲演,贴标语。立夫和那一批志同道合的人也参加了活动,立夫的实验室一变而成了宣传局,高高堆满了纸,供写标语之用。甚至莫愁也受了热情的感染。陈三和环儿到街上向群众讲演,陈三骑着自行车跑着办一切杂务零差。木兰并没做重要的事,但也帮助料理一些细小的事情。

北京大学的教授和作家分成了两个敌对派。现在提出并且争论的问题是,民众运动和唤醒民众的宣传,到底有没有用处。文学革命运动的领导人物已经落伍,变成了反动分子。偶然发动了一下儿唤醒民众的宣传之后,他们现在不再想继续干下去,自己内心里怕起来。除去共产党陈独秀一个人之外,他们现在都怕群众,恨群众。

当时有一个周刊,是“正人君子派”办的,公开辱骂这个民众运动。这群“正人君子”大多是英美大学归国的留学生,认为统治阶级有道理,认为自己的学问智慧高于众人,认为秘密外交有其必要,几乎天性上就不信任群众,并且认为倘若把国事完全交给他们一手包办,一切便无问题了。他们卓越的智慧,全不受感情冲动的一群小伙子的影响,他们认为会救中国,使之内免于军阀之灾,外免于帝国主义之害,但究竟实际如何,却又无明确办法。其中一个人叫吴沙的写文章讽刺说,这群青年男女学生在墙上贴完标语,感情发泄之后,热气也就消失了。另一个作者,一个伟大的“科学家”,惯于和军阀过从,人倒是个好人,曾经写道:“争取到一百位拉洋车的,不如争取到一半儿坐洋车的。”结果自己招到头上一场风波。但他遭受群众反对,却自认为光彩,因为这表示他智慧卓越,非常人可及。这使立夫大怒,他写了一篇毒狠的文章,公开攻击这位“科学家”。立夫愤怒时,往往口不择言,想什么写什么。一般人以为这是两派之间的宿怨,这两派都有读者甚众的周刊。

立夫自己耳朵亲自听见这些事情,使他越发冷眼看世人。有一位反对派周刊方面的作者正给天津一家报上写社论,立夫认为是对安福系政府大胆的批评。后来在一宴会上,那个作者的朋友说,他对政府攻击得那么激烈,他被拉入那个集团的前途看好。那个作者微微一笑,显然是感谢朋友的好言善意。

立夫对莫愁说:“那些作者都是婊子。一旦进入了政府,也会跟别人一样。现在他们口口声声拥护言论自由,拥护出版自由,他们一朝权在手,首先压迫言论自由出版自由的就是他们。”

莫愁问他:“你为什么对他们那种人那么痛心疾首?”

“因为他们把写文章是当做自私自利的敲门砖,这还是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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