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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登科后来去了办公室。办公室是农业局里的综合部门,文秘后勤财务都绑在一起,地盘宽,人员多。这天好像在发什么补助,好多人都围住会计和出纳,签的签名,数的数票子,人气正旺。另一边的办公桌上则堆满刚打印好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材料,分管文秘的办公室副主任曾德平和秘书正低了头在搞装订。办公室主任吴卫东更是没闲着,对着话筒大声嚷嚷着,仿佛家里起了火似的。也没人理睬杨登科,或者说没人发现杨登科,他在门口站了好一阵,才迟疑着向吴卫东慢慢走过去。
好不容易等到吴卫东把电话打完,杨登科躬着身上前一步,一边给吴卫东发烟,一边讨好道:“吴主任您好!”吴卫东没接杨登科的烟,只瞟了他一眼,那目光没有杨登科期待中的久违之后的热切,却有些恍惚,好像杨登科是外来办事的人似的。杨登科心里头不免失望,却仍像在政工科一样,小心将烟放在了吴卫东桌前。这时吴卫东才开了口,说:“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杨司机。”口气显得那么漫不经心。
杨司机三个字让杨登科听着有些不太舒服,仿佛身上爬了好几个蚂蚁似的。毕竟现在的杨登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杨司机了。其实过去吴卫东也是这么称呼他的。杨登科想想,也许是自己在电大呆了两年,这个称呼已经变得陌生了。
杨登科心里正在嘀咕,吴卫东又开了口:“杨司机毕业了吧?”杨司机不杨司机的,杨登科计较不了那么多了,也淡淡地说:“是呀,毕业了,特意来向你当主任的报个到。”吴卫东笑笑,说:“你到办公室来报什么到呢?你现在是堂堂的大学生毕业了,难得的栋梁之才,办公室这口小塘哪里还装得下你?”
这当然不是幽默,吴卫东从没跟杨登科这么幽默过。吴卫东一向视自己和杨登科同是陈局长的人,要幽默也不会这么幽默。杨登科再没悟性,也听得出吴卫东话里的嘲讽。
只听吴卫东又说道:“当然你要回来我最乐意了,我这个办公室主任当得不怎么称职也不怎么称心,正愁找不到合适人选,你来把班接过去,我给你作揖,给你下跪,或者请你下馆子。”说着,还挪过自己坐着的椅子,要往杨登科屁股下面塞。
这无异于拿着鞭子往杨登科头上猛抽了。杨登科尽管电大毕了业,却还是工人,连干部都不是的,想做主任也不是这个时候就敢想的。杨登科心里骂道,这个狗日的吴卫东,真是小人一个!他恐怕是将当初提着礼品到九中去巴结我杨登科的事忘到了脑后。何况我杨登科又没日你家老娘,你为什么要这么咒我?杨登科心头腾起一股火气,差点就要捏紧拳头,当胸给吴卫东一下了。当然杨登科还是强忍住了,愤然出了办公室。
来到楼前的平地里,杨登科脸上还紫着,怒气难消。只是他百思不得其解,搞不清楚今天到底出了什么偏差,自己刚回局里,并没招谁惹谁,却走到哪都遭人冷眼。想想现在不高不低已是名正言顺的电大毕业生,好歹也算是科班出身了,在农业局里虽然比上不足,比下却有余,不像过去只是普普通通的工人,难道他们还有什么瞧不起自己的?再往深里想又并不是这么回事。要知道自己以前是普通工人时,他们可不是这么个态度,无论在哪里碰着了,都会主动跟你打招呼,那热乎劲跟见了陈局长是没有太大区别的。
在坪里站了好一阵,杨登科心生茫然,竟然不知到哪里去才好。一眼瞥见司机班的门还敞着,脚下不由自主地往那边移了过去。那是自己的老根据地了,靠窗还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办公桌,不存在受不受欢迎的事。杨登科的底气慢慢就足起来,脚下的步子也坚定了些,不像刚才那么飘飘忽忽的了。
除开杨登科,司机班还有四位司机,刁大义、胡国干、小钱以及前面已经提到过的老郭。这天小钱和老郭不在,只有胡国干和刁大义在下象棋。杨登科知道这两个人的棋都很臭,劲头却不小。这好像是规律了,棋臭的人偏偏都乐此不疲,没事就要摆开棋盘噼噼啪啪敲上一阵,有时为一步棋还要争得鼻涕泡一鼓一鼓的,甚而至于大打出手。
杨登科走进司机班时,刁大义和胡国干正在为一步棋争执不下,对杨登科的到来好像毫无察觉。杨登科站在一旁观看了一会,原来是胡国干的马踩得不是地方,被刁大义逮住破绽吃掉了个炮。胡国干想悔棋,刁大义摸摸唇上的小胡子,阴笑着生死不干。
看着刁大义那阴笑的样子,杨登科就想起他那个刁德一的别号来。刁大义的身材瘦瘦的,唇上还有两撇小胡子,跟《沙家浜》里的刁德一有些相似,加上刁大义和刁德一谐音,农业局的人都这么喊他。刁大义也无所谓,刁德一就刁德一,有时在包厢里唱卡拉OK,他还有意点了《斗智》,学刁德一的样子,一手叉着腰,一手夹了烟,阴阳怪气地唱上几句“这个女人不寻常”,还真像那么回事。
胡国干见刁大义不肯悔棋,感到很恼火,就说:“你刚才已经悔了三步棋了,我悔一步棋你都不同意,那这棋是没法下了。”刁大义说:“我本来就不想跟你下,跟你这种低水平的人下多了,只会降低我的水平。”胡国干听不得这话,有些来气,眼睛一瞪,桌子一拍,吼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了不起不还是跟我一样,只是个小小的司机?”
刁大义还是不愠不火,说:“我当然是个小小的司机,不像你是国家干部,现在又给康局长开上了车,那更不是一般的国家干部了。”
原来胡国干这个名字也是有些来历的。胡国干过去也在部队干过两年,还是一个技术兵,复员进了农业局后,他逢人就说他那技术兵种到了地方上相当于国家干部。局里的局长科长们对他的话不太在意,他说相当于国家干部就国家干部,没谁跟他较过真,反正也不用单位给他拿国家干部津贴。司机班里的同行都是工人,听了这话,感觉他是抬高干部,贬低工人,有些不是滋味,就把国家干部四个字压缩成国干,讥讽地叫他胡国干。不想这个名字一下子就在局里传开了,人人见了他都胡国干胡国干地喊,以至弄假成真,再没人记得他原来的名字,仿佛他本来就叫胡国干似的。胡国干自己开始听人这么叫他,还有些脸红,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觉得这个名字既响亮又风光,人前人后得意时,也拍着胸脯我胡国干怎么怎么地自称起来,好像自己真的成了国家干部一样。
不过今天刁大义拿国家干部四个字来说他,他还是听得出其中的讥讽意味的,紫着脸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棋也就下不下去了,两个人都撇开棋盘站了起来。
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了杨登科的到来。
下棋时生的闲气也消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夹住杨登科,问长问短起来。胡国干说:“你还活着?我以为你早死得没尸身了。”杨登科说:“我死了你有什么好处?”刁大义说:“你死了他好打聂老师的主意嘛。”聂老师就是杨登科的老婆聂小菊。胡国干说:“我怎么敢?聂老师人家是知识分子,我一个大老粗怕是边都沾不上的。”
杨登科感到一阵温暖,刚才在政工科和办公室惹的不快似乎也消了许多。赶忙拿出芙蓉王,朝两位手上递。胡国干接了烟就往嘴上戳,又打火点着,猛吸一口,说:“好烟好烟!登科当了大学生,连烟的档次也上去了,以后我们的盖白沙,你恐怕是抽不习惯了。”杨登科说:“是一位同学送的,我自己哪里买得起。”
正闹着,老郭和小钱回来了,又是几句对骂。骂过,杨登科给他俩也发了烟。整个屋子于是云遮雾罩,乌烟瘴气,像是起了火灾。小钱瞄瞄杨登科,说:“杨哥你现在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毕业了,怎么看上去跟从前还是一个卵样子?”
这话让杨登科心生感激。终于有人想起他是大学生毕业了。杨登科很想就大学生的话题发几句高论,却又觉得这样浅薄,谦虚地说:“别挖苦我了,我这算不得什么正规大学生,不过电大专科生而已。”小钱说:“你都是专科生了,我们连本科生都还不是的呢。”
胡国干逮住了破绽,大骂小钱:“你什么文化?难道本科生比专科生还低一档?”小钱斜胡国干一眼,说:“没有一点幽默感。”回头又对杨登科说:“把你的文凭拿出来给我们见识见识吧?看是不是街边文凭贩子摆的那种。”杨登科想起在电大门口见过的假文凭,忍不住笑笑,说:“比那种文凭当然还是要正规一些。”小钱说:“那你快拿出来呀。”
杨登科还真想给他们看看文凭。他将文凭带到局里来就有这个想法。手都伸到口袋里了,还是放弃了,说:“专科文凭有什么看的?如果是本科或研究生什么的,给你们看看我脸上还光彩。”小钱就过去要搜杨登科口袋,老郭止住他,说:“你想非礼不成?”
杨登科瞧一眼老郭,这才想起自己上电大后,是老郭代他给陈局长开的车,现在他进了司机班,那陈局长也应该回了局里,就问他:“陈局长呢?去了局长室?”杨登科的意思是陈局长如果去了局长室,他立即去见见他。
“陈局长?”老郭却像不知陈局长是谁似的,这么问了杨登科一句。旋即反应过来,说:“你说陈局长,他嘛,今天没在我的车上。”
一把手可是单位里最忙的人,上有领导找,下有群众求,一下这里要开会,一下那里要检查,这屁股下的小车就跟蜜月中的美女一样,是时刻离不得的。现在听老郭说陈局长没在他车上,杨登科就有些诧异,说:“那陈局长没到局里来?”
老郭避开杨登科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今天天气真不错,塘里的鱼肯定吃钓,有空到郊外鱼塘边坐一个下午,那才开心呢。”
杨登科这才发现,一提到陈局长,在场几个的嘴巴就跟刚屙完屎的鸡屁眼一个德性,全都闭得紧紧的了。
后来胡国干说政府办公会也该结束了,他要去接康局长,跟杨登科扬扬手,出了司机班。接着刁大义和小钱也找借口走掉了。屋里一下子静下来。杨登科又问老郭:“陈局长怎么啦?”老郭沉默片刻,说:“陈老板已经退下去做了调研员。”
二
陈老板就是陈局长,如今机关里的人喜欢把领导叫做老板,这样显得亲热。听老郭说陈老板做了调研员,杨登科心头沉了沉,似乎明白了局里的人为什么对他那么冷淡了。
杨登科从老郭那里知道了陈局长下去的前后经过。
贵都市是个农业大市。这个大字,不仅仅体现在农村幅员广阔,农业人口众多,农业生产总值占全市国民生产总值比例大,还体现在带农字的部门和行当多。比如兴建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一直归口农业部门管理的各类农场,便遍布全市各县区,据不完全统计,至今还有上百家。最初这些农场主要是开荒垦地,种植粮食茶叶水果烟草等农经作物。几十年的风雨历程,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已经不是原来意义上的农场了,生产方式发生了很大变化,有些农场甚至集农工商为一体,成了独特的小政府和小社会。
这年春夏之际,也就是杨登科躲在电大宿舍里全力打拼,迎接毕业考试的时候,农业局下面的一所农场就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如今从上到下,一项强调得最厉害的工作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