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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川-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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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坪当年的副乡长曹红萧并没有飞黄腾达,如今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民在乡间种着几亩薄田,和妻儿度着平淡岁月。不知从哪里听说老首长冯明今天要来祭奠战友,早早地在陵园等着了。想的是,在广坪能和冯明对上话的,现今只有他了。他的兄弟曹红林被安葬在烈士陵园的角落里,小小的一个土堆,小小的一个碑。清明节,广坪少先队员们会为他兄弟单独献上一个小花圈,以示对同龄人的敬重。每年,曹红林花圈的旁边,都有一瓶“鸵鸟”牌纯蓝墨水,那是曹红萧给弟弟的允诺,始终如一,已经五十五年。

迎来送往,是基层的常务工作,不用吩咐,谁都知道该怎么做,按规格,说套话,让来人吃得满意,住得舒坦,首长尽兴,陪同高兴,就算基本完成任务。但是这次对冯明的到来,广坪镇谁也不敢怠慢,书记老汤做了充分安排,除了党委书记和政府全班人马一个不落地作陪外,招待所还备了三桌顶尖级的酒宴,安排了至少相当于“三星级”以上水平的住宿。他们这儿不比青木川,青木川有李青女家可以安置,他们这儿除了引起首长伤感,真是什么也拿不出了。首长来广坪的主要目的是“祭奠战友”,镇办公室想得很周全,让冥活铺子扎了一个精致花圈,拴了两条白亮的缎带,找当地老学究写了祭奠的话,当然是以首长的名义。跟当地人使用的单调纸花圈不同,定制的花圈还有许多塑料花点缀其中,使首长献给战友的花圈显得更加色彩丰富,立体美观,很有档次,猛一看,跟电视里国家元首向英雄纪念碑敬献的花圈没有差别。办公室主任还特别请示书记,要不要准备白酒供品和烧纸鞭炮,老汤说也备着,祭奠仪式采取西式、中式全看首长的喜好,到时让首长自己定夺,咱们要有备无患。雇了几个农民,天刚亮就上去打扫,清除石阶上的草蔓,擦拭墓碑上的鸟粪,一来表示出镇上对烈士们的崇敬关照,二来不希望首长看到那些荒败而伤神。

首长到来之前,汤书记先上陵园视察了一遍,发现了几处石阶活动、破损,让人赶紧拿水泥补了。路边柏树上清明残留的小纸花经过风吹雨打,也已破旧颓败,让人赶紧突击做新的替补。路上有农民浇地的塑料管穿越甬道,也责令撤去,让改日再浇。汤书记沿着几十阶台阶走上去,年轻轻的他竟然有些喘,有些出汗,他真不明白,当初怎的把个陵园修这么高。迎着台阶是纪念碑,上头有“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几个大字,有红五角星,很是庄严肃穆。碑后头一排几座坟茔,两个农民用小铲在刮碑上的青苔,书记见了大吃一惊,问是谁让这么干的,农民说没谁让干,是他们自己要这么干的,他们觉着把碑刮干净,再用水冲洗两遍,会显得新鲜一些,字也好认。书记让农民不要刮了,说有苔才有历史,才有古朴和沧桑,搞得锃光瓦亮不如换块新的,心里在骂农民土鳖瞎整。看那墓碑,名字写的是“李体壁”,武工队长,还是个领导,就想这个领导一定是身先士卒,冲在前头的,否则不会躺在这里,就有几分敬重。年纪大的农民看书记在辨认碑上的字,就说他见过这个人,说河南话,年轻精干,人很和气,枪打得准,跟广坪的人都很熟,大伙叫他李队长。又指着旁边的一个说,这个是区大队长,姓曹,落到敌人手里,受尽了酷刑,死的时候还喊了口号……

汤书记想,都是干部,都死了……都比他年轻,他要在那个时候会怎么样呢?想到这儿脑袋有些发蒙,觉着这个问题是应该很认真地好好想想。

手机响了,民政干部接到青木川张保国电话,说首长不到广坪来了。民政干部说这边的饭已经准备好了,张保国说,哪里没有饭?哪里都有饭,非得在你们那儿吃?

民政干部说,还准备了花圈。

张保国说,你们自己献吧。

民政干部不满地说,平白无故我们献啥子花圈!

张保国说,你们为啥子不能献?

民政干部不满地骂了一句,说花圈不好退了。汤书记说,哪个让退了,我们献嘛!

汤书记说老张说得对,献花圈也不一定非得有首长,下午中心组的政治学习就在陵园,他让民政干部把烈士们的事迹赶紧印出来,人手一份,对照先辈检查自己。

办公室主任说,三桌饭已经准备好了。

书记说,学习完了我们集体去吃,工作餐。

冯明没有到广坪,和青女直接去了林岚的墓地。张保国、冯小羽和钟一山们都跟着。看望林岚是这趟青木川之行的一项重要活动,几个人很郑重地在田埂上走成了长长的一串。

青女煮了荷包蛋,用保温盒子装了,小心地搁在筐子里,上头还盖着手巾,为的是再次保温,好像非得给林岚吃上热乎的才算尽心。冯明早晨认真地刮了胡子,换上了中山装,白领子硬扎扎地挺立着。冯小羽知道,这是父亲在很正式的场合才穿的衣裳,这件衣裳在父亲的经历里,总共没有穿几回,现在父亲穿了,足见父亲对祭奠林岚的重视和有所准备。

钟一山天不亮就到山上采了一大抱带露水的黄雏菊,他说在他的家乡给故去的亲人扫墓,所献都是菊花,这位没见过面的先辈,也是一个和杨贵妃一样多才多艺,能歌善舞的女子,却很悲惨地死去了,给这条古老的蜀道更增添了无限悲凉。冯明批评钟一山,不能把林岚和杨贵妃往一块儿拉,她们一个是封建统治者,一个是无产阶级战士,是两个极端,并题而论,是对革命者的污辱。钟一山比画着说,两个极端弯过来就是一个圆,你不让她们并她们也得并,林岚其实就是杨贵妃。

冯明不想再和博士争论。

冯明大步地走在前面,冯小羽紧紧地追随着她的父亲,协助他跳过一个个水坑,越过一个个石坎。钟一山抱着花,对后头的青女说,他在日本山口杨贵妃墓前看到的花也是野菊花,和中国的野菊花是一个品种,一个味道。

绕过一片小水塘,微微上个缓坡,就该到了。墓地是冯明当年亲自为林岚选的,位置他很熟悉。几十年在思念中,他曾经无数次地在这条路上留恋踯躅,这条路留下了他梦境的重叠,留下了他深重的痛。缓坡之上,拐个小弯,有片青翠的竹林。竹林深处,一棵刻着“冯明”名字的竹径旁,应该有一座坟茔,一块墓碑。坟茔不高,墓碑小巧,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休眠之地。墓碑的字是冯明写的,与竹上林岚的字迹互相呼应,那时他还没有练习过书法,但那一笔一画都是出自真挚,出自浓浓的化解不开的情。他写了,让当地石匠刻了,怕不真切,特意将字迹加深了一倍。离开青木川之前,他到这里和林岚告别,脚步沉重得挪动不开,旁边的青女说,放心走吧,我会好好地看护她。他走了,走了五十五年……今天才回来。

他记得,坟茔旁边有条浅浅的溪水,水边长满了菖蒲,开着淡黄的花。那种花后来他在城里的花店见过,有时候人们给他献花,花束中也有菖蒲,昂贵而高雅,有的淡粉,有的嫩黄,但都不及这里的滋润清新。竹林里有雀儿们的家,它们清晨飞出,薄暮归来,唧唧喳喳尽诉日中所遇,亲近而友爱,林岚在它们之中,不会寂寞。远处是青木川川道,是茂盛的庄稼,焦黄的稻谷,沉沉的玉米,更远是如同波涛奔涌的层叠山峦……

冯明也想到了夏飞羽,装在一个狭小的木头盒子里,盒子上嵌着一张小小的照片,随着众多陌生的“人”拥挤在一面墙上。从墙上那小小的窗口向外窥探,那是有一定级别的干部才能享受的待遇,跟林岚的“安息所在”比,相差太远。

上天的安排实在是公允。

冯小羽认为父亲对林岚墓地的一次次叙述充满了遐想的色彩,那些墓地景致,那些鸟儿和菖蒲花,多半是父亲在思念中的逐渐添加,是理想化的结果,实际的情景应该有所不同。

果然,冯明停住了脚步,问身后的青女,那条满是叠石的小溪哪里去了。青女说五八年修水库,先在南边修了一个,后又在北边修了一个,这条溪水就干了。60年代学大寨,平整土地,沟也填了。张保国说这些活都是他父亲领着大伙干的,修水库的时候苦极了,冬天站在泥水里,肚子里是空的,饿得发虚,冷得打战……冯明说,先不要说你的爹,我问你,水边那些花哪儿去了?

张保国说,从来就没有什么花。

冯明说,怎会没有,宽长的叶子,大朵的黄花。

青女也说她没见过大朵黄花。

果然不出所料,刚进墓地就发生了错误。冯小羽不知后面还将有什么在等待,她按了按兜里的“速效救心丸”,一步不落地跟在了父亲后面。

没了溪水和菖蒲,冯明有些失落。钟一山说,记忆是最靠不住的,相信什么也不能相信记忆。

冯小羽问有些不知所措的张保国,来没来过这里。张保国说知道这个地方,但是没注意过,就知道在这附近埋葬着一个女红军。其实青木川的山道上埋着不少革命先辈,有被活埋的,有被土匪打死的,有遭了国民党伏击的,都没有墓碑,现今连埋葬的地方也指不出来了。钟一山说,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现在连梦他们的人也走得远了,再没谁能想起他们了。

冯明气恼地说,“没人想起他们”是什么话,我们的党会记着他们,人民会记着他们,革命会记着他们,他们的精神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

张宾在后头说,言语很精彩,道理很正确,毕竟是有些虚。

冯明停下来,对走在最后的张宾说,话就是说给你们这样的人听的,怕就怕革命的接力棒到了你这一代手里给扔了。

张宾说,您老放心,我扔什么也不敢扔接力棒,我得靠它吃饭呢。

青女瞪了张宾一眼,张宾不说话了。

钟一山自作聪明地说,您的接力棒先得传给我,才能传给后头的张宾,不能绕过我去。

整个一个浑搅。

几个人走走停停,在一个小砖厂停下来。所谓的砖厂不是烧制砖坯的那种,是用水泥预制出水泥砖模,晾干了直接盖房的那种。拌制水泥的搅拌机大大咧咧,稀里哗啦地在转,到处扬撒着水泥粉末,把一片地方搞得乌烟瘴气,很不清爽。几辆拉砖的手扶拖拉机在路边,突突地冒着黑烟,呛得人想流眼泪。张保国对砖厂的人说,不是今天不让生产了吗?砖厂人说,老板说了,停产一天损失的费用镇上要给补就不生产,老板没拿到你们给补的钱,所以还得生产。

冯明问怎的把砖厂开在大街上,张保国说原本离街还远,是街向它靠拢延伸了。问是谁开的,张保国说是佘鸿雁,生意好得很,拉砖的车天天在这儿排长队。现在大家生活好了,家家忙着盖小楼,砖的需用量很大。冯明想尽快离开这个嘈杂的地方,还要往前走,青女说,还往哪儿走啊,到了。

到了?冯明四下张望,没有青翠的竹林,也不见欢乐的雀儿,唯有喷灰扬尘的搅拌机。

青女指着墙根一块歪斜在水泥中的石头说,就在那儿。

冯明看着那块半露着的,羞怯孤单的石头,半天说不出话。他不相信这就是他当年为林岚选择的墓碑,更不相信这就是他念念不忘的安置林岚灵魂的场所。急急地奔过去,用手抹去浮灰,隐隐看到了石碑上林岚的名字,那正是他的笔迹。当年深刻的凹槽已经模糊,碑石掉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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