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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七阴阴地笑道:四婆婆,你这是何苦,他媳妇都认了,你还这么难说话。
婆婆一听,立马目光如炬逼视山妹:什么,你同意了?!同意把柱子的尸身卖给矿上了?
山妹被婆婆看得浑身哆嗦:没……没有……我是说我不能做主,要问你老……
婆婆大哭,又骂:幸好,幸好你不能做主,要是能,肯定卖了。我早就说过你是个贱货,柱子还不信。
山妹被婆婆骂得抬不起头来.只是嘤嘤哭泣并不还嘴。
黑七又十分阴险地劝说道:四婆婆,你也别怪她动心。在全中国你打听打听,有哪个煤矿死了工人赔这么多钱的。也就是碰到万老板这样的大善人,你们才占了这么大的便宜。
婆婆怒目而视道:黑七,你这样说话就不怕天老爷下大雷劈死你?我儿子从背得动小煤车就给万家帮工,一个班下到井里得干十几个钟头,回到家就像被抽了筋似的,连拿筷子夹面条的劲都没有了,数九寒天里浑身上下也剩不下一根干纱,脸黑手黑就不用说了,咳嗽一声吐出来的痰都是黑的。活了四十多岁,给万家当了二十多年牛马,到了死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黑洞子里,你还说我们占了便宜!
黑七并不怕她数落,说:那可不是吗?你去问问那几个河南、四川来的娘们,她们死了丈夫,一个人才拿了多少?五万!就这,她们还直朝我磕头作揖,叫我千万给大善人万老板带话,感谢他的大恩大德呢。你呢,二十万,你还不干!
婆婆更加怒不可遏:黑七,你的心真的比地下的煤都黑!你从小没娘,是村里的大妈大婶东一口西一口把你喂大的。可我们白花花的奶水喂到你嘴里,咋就养出了你这一肚子黑肝黑肠呢?骗那些寡妇五万块钱就卖了丈夫,还得给你们磕头下跪,这是作的哪辈子的孽哟!我家柱子总说,矿里对外边来的兄弟太狠了,他们做一样的工,拿的工钱差远了去了。每次柱子看见离乡背井来这儿卖命的兄弟,拿上那一点点命换的钱,乐呵呵寄回老家去,就跟他自己做了亏心事似的。咱村里的医院、学校、养老院,任什么好事都跟他们没关系。柱子他们班上一个四川人,得了急性盲肠炎没钱交押金,愣在咱村的福利医院给耽误死了。小尾巴村哪一处没渗着外来工的血汗,可福利就没有人家的份儿。你口口声声说万老板是个活菩萨,菩萨在路上见了快死的病狗,还割自己腿上的肉来喂呢,哪能看见人要死都不救的?
黑七也翻脸了:好你个刁老婆子!都说你打年轻守寡起,就是全村有名的泼妇,今天才叫我真的领教了。你别给脸不要脸,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么些年,你们吃万老板的饭,读万老板的书,现在万老板花天价买你家柱子的死尸你不肯,还要说东说西,败坏万老板的名声!行,你不要钱,算你狠,从今往后别想再让万老板罩着你们,村里的学校、幼儿园、医院、敬老院,还有这两层的小砖楼,任什么福利你们家都不能享受了,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婆婆晃晃悠悠站起来,举着拐杖扑赶黑七,继续骂:你别在我跟前抬着万金贵的灵牌子吓唬人!我那死鬼男人从小跟他一块尿尿和泥玩大的,以前都是一样的穷光蛋,谁还不知道谁的底?他咋发的家,咱不说就罢了,说出来,他那活菩萨面子上的金皮皮一剥,里边是啥就难说了。
婆婆一边哭,一边说,陈山妹听着脸都吓青了,一个劲儿劝:娘,别说了,快别说了,传到万爷耳朵里,咱们就没活路了。
婆婆甩开她的手,吼道:我怕什么,大不了是一个死!我一辈子守寡拉扯大的儿,命都卖给他万金贵了,他还能把我怎么着?他要是为这几句话就堵我的活路,他那个活菩萨的庙里,还不得断了烟火?
陈山妹又忙给黑七赔不是,说:七叔,柱子一死,也把我娘给急糊涂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头去。
黑七气哼哼说:她糊涂?我看她是清楚得过头了。我把话撂在这儿,她别仗着她男人跟万老板是发小,就信口胡说八道。二十万她不要,由了她,把柱子抬回来还给你们,矿上就跟你们两清了。要是这老太婆管不住她自己那张嘴,惹得万老板发了火,别说我黑七不给她留后路。
婆婆愈发大哭:后路!后路!黄土都埋到脖子了,只等着儿子来加这一铲子土,儿子他还先殁了。我这苦命的老婆子还有什么后路可留的!
陈山妹拉住她,哭道:娘!你这话说的,柱子没了,你还有孙子孙女呀。你别光顾了跟七叔置气,还得为孩子们想呀!
婆婆听了这话,愣了一刻,想了想,壮着胆子说:他万金贵不是大圣人活菩萨吗?我倒要看看为了我这几句话,他要把自己这发小的后人怎么处置!
黑七不想再跟她说什么,留下一句话走了:四婆婆,我知道你这辈子是个能扛事的,什么时候也不能认了输。那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23
两行似乎早已干涸的泪水,顺着陈山妹的脸庞滑落,又把她带回到现实的黑暗里。她听到左边的铺上,转来一声重重的叹息,知道安莺燕也没有入睡。顾不得想自己的心事,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将头靠近安莺燕的枕头,轻声问:燕子,肚子又痛了?
安莺燕嗯了一声,把手伸过来,摸索着抓住陈山妹的臂膀说:这回痛得邪乎,姑奶奶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安莺燕干燥的手掌贴在自己手臂上,陈山妹觉得像是过了火的铁刷子,热辣辣的。
最近安莺燕经常嚷小腹痛,痛一阵子过去,啥事没有,除了不时找茬跟朱颜吵点小架,其余时间照样打闹说笑没个正形。今晚上的情形有些不同,她痛得这么凶,还开始发烧了。
陈山妹把手掌贴到安莺燕的额头上,温度更是高得如火炭一般。这样的高烧,几年前缨络得脑炎的时候,陈山妹见识过,凭着很简单的生活经验,她判断安莺燕可能要生大病了。她心里有些慌,对着安莺燕的耳朵说:燕子,我看你这一次的病不简单,还是报告政府,去医院看看……
安莺燕痛得直吸气,还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有啥大不了的,我知道,是妇科炎症。我这底下宫颈炎、附件炎、阴道炎、盆腔炎……凡是能发的炎,我什么没得过?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就是一公共男厕所,厕所,还是公共的,你说它年久失修还能不出毛病?
陈山妹拍拍她的嘴,说:你都发高烧了,还在这儿胡说八说的。缨络得脑炎,烧得这么高,医生一量都超过四十度了,差点把小命送在医院里。
安莺燕听了,努力笑了一声:嗨!哪儿跟哪儿呀,人家得的是脑炎,那种病咱想得也得不上,都说干我们这行的全都大波无脑,没脑子的人想得脑炎,门儿也没有。得病也分人,像我这样儿的,得个病都是这种说不出口见不得人的。
陈山妹有些急,右眼皮又突突跳起来,跳得她心惊胆战,她觉得这肯定跟安莺燕的病有关。望着渐渐亮起来的窗口,她一遍遍想着:这妹子真有大病临头了。
24
修丽到女监二号仓来看陈山妹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包食品,里边有几袋方便面,两包火腿肠,还有一些苹果。
自从听安莺燕说.凡是企图自杀的人都会受到处分,因为万一真死了人,首先要连累主管的管教,陈山妹一直提心吊胆,怕那个给她喂韭菜的女官来找麻烦。那天她猛然抵抗,不光弄得那个女官满身污秽,还把人家的鼻子给踢得流了不少血,这个账迟早是要算的。
修丽高亢的声音刚从走廊里传进来,陈山妹先就六神无主了,听见修丽在门口询问她的情况,更是吓得脸色发白。等修丽进得门来,把手里的食品放在铺上,说这是专门给她带的,陈山妹立时浑身筛糠,扑通一声就给修丽跪下了。
修丽吓了一跳,忙扶住她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陈山妹慌里慌张,说也说不清楚:我知道杀人是死罪,可听说死罪政府也会派人来问情况,到法院见过法官才决定毙还是不毙。你可别因为我一时想不通,吃了钉子,就提前送我去枪毙,我那是想孩子想昏了头……不是有意要给你找麻烦……要是非枪毙不可,我也得先见见我的孩子,告诉他们妈妈不是坏人……妈妈到了阴曹地府还是他们最亲的妈……
话没说完,人已经哭得抬不起头。
修丽被这一席话说得糊里糊涂,把她拉起来问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陈山妹听说,凡是判了死刑的人,枪毙之前,都会被政府特殊照顾一顿上路饭,还可以抽烟喝酒。自从进了看守所,陈山妹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从来没有家人关照,没有朋友送钱送物的嫌犯之一,她吃过的方便面、火腿肠,还有牛奶麦片之类,都是安莺燕匀给她的。她看见被自己踢伤的管教提来这么一堆食物,还点名点姓送给她,便以为是政府送她的上路饭,吃完了立马就要押赴刑场呢。
修丽听了,觉得陈山妹很是可怜,用缓和些的口气说:你看你,胡思乱想把自己给吓的。吃钉子的时候,你怎么不想着还有孩子要见呢?现在反而贪生怕死了。眼下除了你自己,谁能把你立即执行?
陈山妹看见修丽虽然态度严肃,话说得挺诚恳,不会是在骗她,也就把高高悬起的心放了下来。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又不知道要如何弥补的孩子,等着大人发落。
修丽问:你觉得身体怎么样了?好点没有?
陈山妹忙说:好了,我全好了。我人穷命贱,从来不生病……安妹子……47号,是她病了,发烧了。
修丽看了一眼蒙头躺在被窝里的安莺燕,没有表态。然后接着问:你知道你的孩子如今在哪儿吗?
这一问,陈山妹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哗哗淌了下来:我哪能知道?……他们的亲爹挖煤砸死了,后爹叫我给杀了……
修丽打断她的话问:那你们就没有别的亲戚了?
陈山妹恓恓惶惶说:还有一个奶奶……可已经不认我们了……
修丽觉得不可思议:你改嫁了,婆婆不认你了,说得过去。可是孩子是她自己家的香火,那老太太怎么可能不认他们呢?
陈山妹停下想了想,不知该怎么说:这事儿都怨我,没有跟婆婆掰扯清楚……今天落到这一步,都是我自作自受……只可怜我那两个孩子,也跟着一块儿受苦受罪……
修丽说:农村老太太不认自家的孙子,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你现在就跟我说说清楚,这到底是咋回事?
这一切对于陈山妹,显然都不堪回首,因为修丽刨根问底,她不得不把结了痂的伤痕重新揭开,去回忆那些不堪的往事。
柱子的丧事刚刚办完,头七还没过,胖头就带着村里保安队的人上了门,说是按照黑七叔的吩咐,来帮陈山妹搬家。
按照小尾巴村的章程,村民凡本村户籍,一律可按家庭人数,享受大中小三种不同规格的福利房一栋,全是装修好的两层小砖楼,室内一应家具和冰箱、彩电、洗衣机,包括厨房里的沼气灶、微波炉、电饭煲、炒菜锅,全由村里统一配给,村民只要带着自己的铺盖卷和换洗衣裳,再加几双筷子、几只碗,进去住就全齐了。所以,说是搬家,其实没什么可搬的。保安队来了几个大汉,不过是防着闹事而已。
婆婆知道彻底得罪了黑七,其实是彻底得罪了万爷,早早就开始收拾东西,等着哪天走人。婆婆是个刚烈的女人,一辈子宁折不弯,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