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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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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火焰 坚硬无比(3)

马启明最后这句话让刘树根感到吃惊,他无法理解,但一想到老大,他就豁然理解了。马启明给他的忠告与老大的如出一辙——

“记住,没干的事绝不能承认,否则你就完了。”

刘树根还认识了一个在看守所待了10年的人,他叫王荣勋,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被关了起来,抓他的人可能已把他忘了,而看守所的人又找不到说法放他。他说:“我不知道还要待多久……当初我应该揽下点罪,让法院判我几年,这样说不定我期满早就出去了……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刘树根相信自己在关键时刻完全能够挺住,他有这样的意志,他绝不会下软蛋的;可王荣勋的话让他害怕,他想,他们完全会把他“忘”了,让他在这儿一直待下去,待到胡子白,待到牙齿脱落,待到走不动路,待到死。他们会的,他们会的,他们会的!他们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呢?他们不是已经在这样干了吗?你看,自从他进来后,再没人提审过他,没人理他,亲人也没来看过他,夏天如此,秋天如此,冬天也如此……

过年时他在监狱里吃的饺子,还是没有任何外界的消息,他感到自己彻底被“忘”了……春天来了,风带进来青草的气息,院子里飞来了蜜蜂和蝴蝶,银丝一样的小雨下了一场又一场,还是没人过问他……接着又是夏天……天气奇热无比,蚊虫成堆,牢房里的气味令人作呕,跳蚤好像比蚊虫还多,它们雨点一样落到人的皮肤上,咬一口,又跳走,灵活得惊人……没人理他,他几乎绝望了……就在这时候,他意外地被放了出来。

那是夏日最热的一天,他被看守叫出去,看守对他很和蔼,说:“你老婆来了。”

如果早几个月听到这个消息他会很激动的,可现在他一点儿也不激动,他麻木了,不会激动了。他跟着看守跨出铁栅门,穿过一片灼热的阳光地带,来到一间办公室。

他老婆正在数钱,他不明白他老婆为什么数钱;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的食宿费,原来坐监也像住店一样需要交钱。

他看到老婆瘦多了,也老了许多,黑了许多,头发已经花白了;她脸上汗津津的,显然用脏手抿过,东一道子西一道子的;头发虽然也有些乱,特别是鬓边的头发湿漉漉的,一绺一绺,但能看来曾经精心梳理过;她穿了一件花短袖,短袖被汗溻湿了,贴在身上,胸前两个软塌塌的奶子显出清晰的轮廓;她赤脚穿一双塑料凉鞋,汗和灰将脚和鞋弄得很脏……这时他才想到老婆这一年多的日子也不好过,甚至比他还不好过。他心中有一丝愧疚。

老婆看到了他,强忍着激动,没有哭,而是继续数钱;数完钱,把钱交给所长,所长给她打了收条。她把收条折起来装进口袋里。所长把刘树根叫过去,推给他一张纸,指着下方奇书网,让他签字。他看了看,在所长指定的地方签下自己的名字。

所长将纸收起来,说:“你可以走了。可以回家了。”

“谢谢。”他说。

看守将他送出大门,老婆在后边紧跟着。

他们在一棵树阴里站了一会儿,这时已是中午,太阳很毒,仿佛在空中往下喷火,蝉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让人烦躁不安。开始他们好像有些陌生,谁也不说话。

站了一会儿,还是刘树根先开口,他说:“你受苦了。”

妻子咬住嘴唇不说话,眼泪却流下来了,把脸上的灰冲开两道口子,流到嘴角……

她把头扭过去,身子抖动了一下,说:“回家。”

她在前边走,不让他看到她的眼泪。他跟在后边,他看到白花花的阳光像雨水一样在地面蓄积着、流淌着,他走在阳光中,眼睛被刺得睁不开,脚步也飘飘忽忽的,身子打摆子般左右摇晃着,他走不动了……

妻子好像脑后长有眼睛,她站路边,拦了一个三轮,搀他坐上去。三轮跑起来,热风一阵阵地吹着他们,很快就将他们身上的汗吹干了。

回到家,用清水洗了洗手和脸,坐下来,喘口气,这时汗水才汹涌地从各个毛孔往外冒,很快就将衣服全部溻湿了。

妻子在去接他之前就已买了肉和菜,她钻进厨房一会儿工夫就弄出了几个菜,此外她还特意买了两瓶啤酒放在水桶里——丈夫回来了,她要破费一次。

他的妻子叫吴腊梅,长相一般,但很能干,走路虎虎生风,而且和他一样倔强,天不怕地不怕,天生不服输。

他们有个儿子,叫小虎,21岁。他反对父母告王绰,他说告不赢的,告了等于白告,人家还当人家的官,我们还得过我们的穷日子。3年前他去广州打工了,一直没回来过,但他时断时续地给家里寄钱,有时还真多亏了他寄的钱,才使他们免于挨饿。这次给刘树根交食宿费用的就是儿子寄回来的钱。儿子还不知道他被关进看守所。他想,现在敢告诉儿子了,儿子虽然不理解,但他是爱他们的,就像他们爱他一样。

一枝火焰 坚硬无比(4)

刘树根感慨万千,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无从说起。

喝了两杯啤酒后,妻子放下筷子,盯着他的眼睛,很严肃地问:“还告吗?”

他“啪”地将筷子拍到桌上,梗着脖子,一秒钟都没思索,冲口而出——

“告,为什么不告!”

妻子要的就是他这股劲儿,她无条件站在他这一边,也说:“好,继续告!”

他们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刘树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被突然放出来,妻子说多亏了包学正,他是政协主席。

你被关进去后,我就上访;他们不许我上访,要把我也关进去,我跑了……

上访没用,有人给我出主意,让我找包学正,说他是清官,敢为老百姓说话。我就去找他,我一进门就给他跪下,大喊冤枉,看他管不管……他很生气,黑着脸说,起来,有话好好说,跪什么跪!我不起来,我说你要是不管我的事我就不起来。他说你还没说什么事让我怎么管?我就把你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他听几句,又让我起来;我不起来,我说你到底管不管,你要不管……他说你起来我就管,你不起来我就不管,又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我才起来,把你告王绰的事根根秧秧都说给他听……

他听后,脸黑着,眉头皱着,一句话也不说。我说你怕了,他不说话。我想他肯定是怕了,咱们市里的官儿哪一个不怕王绰呢?如果不是在他家里,我真想骂他,都是软蛋,都他妈的是软蛋!

停一会儿,他哼了一声,他说你先回去,写一个材料给我。我说我带着呢,我把材料交给他……这是上个月的事,当时省里的有个工作组在市里,他让我也给工作组一份材料,我照办了……

后来我又去找过他两次,他说快了,快了。有一次他还让我在他家吃饭,我哪能呢?昨天他让人通知我,说你今天出来……

他们决定去看望包学正,为此他们特意买了5斤苹果。下午刘树根还洗了个澡,换上了干净衣服。

晚上,他们拎着苹果来到包学正家。一路上刘树根都觉得怪怪的,他没有送礼的习惯,更没有给大人物送礼的习惯。在这个小城市包学正的确算得上是一个大人物。刘树根也曾见识过一些这个城市的大人物,他们一本正经,似乎每时每刻都有很重要的事在等着他们去处理,他们没有时间听他刘树根诉苦诉冤,总是很快把他扔在一边。

有几次他走着走着又站住了,他不想去给包学正送礼,尽管包学正有恩于他。一个当官的帮老百姓一点忙就必须去给他送礼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倒宁愿继续待在看守所里。当官的就应该帮老百姓,他认为这是他们的职责。但这并不是主要的。他不想去,主要是因为恐惧,他害怕被怜悯,害怕那种优越感很强的温情,害怕那种像看外星人一样的目光。他不想被人可怜。妻子好像知道他为什么站住不走,她不点破,而是在前边等着他。于是他只好跟上去。

包学正好像知道他们要来,在家等着,他打开门,一点儿也不吃惊,更没有怜悯的表情,只是平淡地说:“出来了?”

刘树根虽然对踏进铺着大理石地板的客厅仍有畏惧,但已经不那么紧张了,他没说话,妻子在他前边说:“出来了。”

“出来就好,出来就好。”包学正正在逗一岁多的小孙子玩,他让小保姆将小孙子抱出去,到外边去玩。他请他们坐沙发上,给他们开了两听冰镇的雪碧,说:“受苦了,受苦了!”

这样简单的两句话让刘树根心里热乎乎的,多少年没人这样和他说话了,人们总是搪塞他、训斥他,语气总是不耐烦和厌恶,好像他是一只惹人讨厌的苍蝇。他喉咙里堵着一团热气,说不出话。

接着,包学正问他在里边受罪了吗,他说开始时受了点罪,后来就挺好的,习惯了。包学正又问他能吃饱吗,他说吃不饱也差不多,反正又不出大力气。包学正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说没什么打算……

一问一答间,刘树根渐渐感到他们像是在拉家常,他不再觉得包学正是个大人物了,甚至还觉得他有些可亲,说不定他还能帮他更多呢!他想,有这样一个人帮助,也许能扳倒王绰吧……他正在幻想着,突然听到包学正劝他好好生活别再告了,他马上警觉起来,本能地顶撞道——

“不行!我还要告!”

包学正说:“你就不怕再进去吗?”

刘树根说:“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腊梅说:“我们这么多年的苦不能白吃。”

包学正说:“我理解,我理解,可是……你们最好还是再想一想,想一想,你们斗得过吗?”

刘树根说:“斗不过也要斗!”

一枝火焰 坚硬无比(5)

腊梅说:“豁出去了,反正工作也丢了,牢也坐了。”

包学正说:“我也是为你们好,我怕——”

刘树根说:“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我知道,可我们不能不告,无论怎样我们都是要告下去的……”

包学正见劝不住他们,就对他们说:“你们要多注意一点,留点心……”

包学正显然还有话要对他们说,但他犹豫一下,打住了。他送给他们一个傻瓜相机和500块钱。

他们说啥也不收,包学正说相机会有用的,钱你们先拿住,以后生活宽裕了再还我。他们还是不要,包学正拉下脸说你们要不接住以后就别登这个门了。于是他们只好收下了。包学正又送给他们两卷胶卷。

临出门时,包学正叫住他们,把两听打开的雪碧递到他们手中,说:“拿着喝吧,已经打开,别浪费了。”

刘树根没想到后来他会与包学正建立那么亲密的关系。他出来的第5天,包学正托人给他送来了一袋面、一袋米,还有两斤肉。又过了5天,包学正又托人给他送来一辆三轮车,腊梅卖菜正需要一辆三轮车呢。

包学正第3次托人给他送东西时,他拉住那人不让走,他说无功不受禄,我不能白要他的东西。那个小伙子个子不高,长相一般,像灰麻雀那么平凡,走到大街上马上会被人流淹没。上两次的东西也是他送过来的,这次他送的是一壶色拉油和一箱鸡蛋。小伙子很为难,他说你要不收下,我没法给包主席交差。刘树根不管那些,一定让他把东西拿走。

小伙子突然表现得很神秘,他探头往外边看看——外边能有什么呢,在这个贫民窟似的地方,小偷也不大光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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