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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后往摇篮瞄了眼:“他好了没?”
云罗不作声,倒缓缓地坐了下来,有一下没一下推着摇篮,逗弄那孩子,璿儿格格笑起来,香吟见太后面色黑黑,忙讨好笑道:“谢太后垂顾,皇长子已大好了。”
“住嘴!”王太后疾颜厉色道,“哀家和你主子讲话,什么时候轮得到奴才插嘴,这就莳慧宫的规矩?”
她突然提高了嗓门,把璿儿吓得笑声立止,王太后瞥了那孩子一眼,想此此行目的,无心继续借题发挥,便轻蔑笑道:“呦,不就是一个小白痴?难得,会笑会哭了?可惜就算有脾气了,也还就是个白痴。”
云罗一颤,手指抚过璿儿鲜花似的小脸,王太后再也忍不住,厉声道:“云妃你听着,这宫里头还有哀家在,你休想一个人独霸后宫,媚上惑主,狐媚得皇帝失了主意,把这白痴孽种也当成宝!你若一意孤行,不知悔改,哀家定不轻饶!”
这几句嗓音尤为尖利高拔,把璿儿吓得哭了,云罗把他抱了起来,轻轻摇着哄着,淡然吩咐:“香吟送客。”
王太后勃然大怒,戟指道:“贱人,你敢对哀家这个态度!”欲朝云罗冲过去,一群女官忙死命拉着她。
云罗依然慢条斯理地哄着孩子,一手遮在璿儿耳边,防止他再受惊吓,一面轻言细语道:“太后娘娘生气,情有可原,只是再生气,也该有个限度,太后娘娘带头喜怒叱骂无节制,岂不防失了皇家颜面?况且太后对云罗生气,似乎也弄错了一点,你不该教训云罗缠着皇上,而是皇上离不开云罗,太后如有能耐,云罗等着领教太后威严。”
“你!你!”太后怒叫,“来人,来人哪!”
云罗只管低声唱着歌儿哄璿儿,并不加理会,唇边却噙一缕淡而又淡的笑容,若嘲若讽,对太后来说更是火上浇油,失态地推着身边女个女官,“让你叫人来,把这贱妃拖下去打死,怎么不去,快去快去啊!”那几名女官面露为难之色,祁侍御向前走了一步,勉强笑道:“娘娘,奴婢劝娘娘还是给太后娘娘认个错罢!”香吟警觉地拦在面前,太后则怒骂,“谁要她认错,祁侍御谁让你自作主张了?”
祁侍御眼见无法收拾,只得领头跪下:“太后息怒。”
云罗把璿儿递给迎春,道:“这里留不得了,抱着璿儿,跟本宫出去走走。”她竟翩然自去了。
她默默在花树下走着,正是梅花将谢万物生发的时机,遍眼新鲜,沉寂一冬的花花草草似乎正在悄悄绽开和舒展,云罗眼波平澹,香吟知她心中暗气,设法引她说笑,云罗听了半天,打断她道:“我没生气,你不用担心。”
并未生气,只是迷惘。一个人怎能变得这样多,这样快?太后从前是一个温柔慈和而且处处小心翼翼的女人,别说破口大骂,就算对一粗役奴役也不肯说半个字的重话,从前待自己,也真象是当作凤凰一般高高在天上捧着,那时自己也很喜欢她,对着她仿佛对着了从幼失去的母亲……是什么时候开始天翻地覆的变化?权力和环境能把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子?六皇子一旦不是六皇子,而是皇帝,他的种种深情便化为灰烬,那般撕心裂肺的苦恋通通转化为对她撕心裂肺的凌虐,在他深邃的眉峰之下她永远只看到不可捉摸的情绪。纵然他表示今后即便再也别的孩子,也是她的,可是她只觉心寒,在他视野里从来也没有别人存在,始终是那样的自私自利,予取予求,当有朝一日他发现她对他只是敷衍,他那张脸的表情,又会如何变化?
她目光投至远处,轻轻问道:“皇上怎么会去那里?”
那是寿春宫,皇帝从来避之如瘟,没有大事不可能去,香吟也不知所以然,还是一个小太监悄悄过来告诉,听说是程太后终日梦扰不安,要求出宫进香,日子定在二月初十。
皇帝朝议罢,已知莳慧宫所闹的风波,但先往寿春宫走了一趟,而后又亲自赶去慈元殿,解劝了个把时辰,才让王太后略略气消了一点。
莳慧宫宁静如初,内侍说娘娘午后散了一会步,回来一直睡到如今。皇帝也不想再走了,叫内侍把奏章搬进内殿,他在她旁边批阅。
偶尔灯下望过去,云罗侧身而睡,神情不舒,远山双眉便在睡梦中也有愁云聚拢,她下午走了一回,身子疲累或许不过如此,心上的疲累,才是不堪重负。
不知不觉到深夜,云罗长睫微闪,低低地哼了一声,皇帝道:“醒了?”云罗星眸迷濛,支住额角轻轻按摩,皇帝握住她的手,又摸摸她的额角,“你怎么了?头上汗津津的。”
“我做了个梦……”云罗眼角似有泪光,却转过头,“你一直在这里?”
皇帝不答,搭住她的脉搏,云罗微笑道:“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难道很懂么?”皇帝笑道:“我不懂,可是你懂,快告诉朕,是不是病了呢?”云罗道:“我没病,倒是怕你病了呢。”皇帝笑道:“朕好端端的又怎么会病呢?”云罗手指点了点他的心,道:“我怕你这里有病。”皇帝扬着双眉道:“怎么回事,说说?”
云罗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得罪了你的母后。”
皇帝笑道:“原来如此,放心,朕已经过去安抚好母后了,今后她不再针对你。”
他把云罗拥入怀中,吃了一惊,原来她浑身都被冷汗淋湿,更兼心跳如鼓,忙道:“敢情真的病了,朕马上传太医进来!”
云罗拉着他,不让他动:“不是病。”
“怎么可能不是病?你看你这样子!”
“不是病。”云罗着重地重复,然后便住口不言。皇帝盘问多时,她忽然落下泪来,“不是病,是梦。”
“梦?”
云罗怯怯地瞧着他:“这也不是一晚两晚,我只要阖着眼,我就……”
她似是有所顾虑,皇帝安慰道:“你说,是做噩梦?”
云罗咬唇道:“一阖上眼,我便看到穆潇。他脸上身上都是血,很惨。”
皇帝倏然沉下脸来,云罗也不再说,恹恹返身又向内睡了。
皇帝看着她,想着,他这里刚刚安排下计谋,趁着程太后出宫之计让她暴毙于宫外,这边云罗也就流露出想要出宫的意愿,难道她此举是为保程太后?程太后待她甚苛,更是几乎置她于死地,云罗决计不可能对这位太后如此好法,唯一可解释的理由便是爱屋及乌,皆因心中存着对韶王的旧爱,这才不计前怨,想方设法来保她。
他慢慢握紧拳头,指节微响,眼里流出怒意,云罗在梦中转了个身,见她额上冷汗更多,脸色痛楚,不安地随即又转回去了,皇帝忍不住摸她心跳,又快又重,云罗遽然一醒,但见到他,便又闭上了眼睛。皇帝以手指揩去她眼角流下的泪水,想着她夜梦所扰并不是这一晚,其实这一向以来她都睡得不够好,而且明知韶王是个禁忌,假使她要出宫,可以找很多理由,又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找一个两个都忌讳的人来做话题?
他缓缓发问:“按你的意思,是要怎么样呢?”
云罗负气不语。
皇帝免得她再寻机开口,便主动道:“你和寿春宫那位同时发梦,看来未必无因,那一位说高僧指点需得亲自还愿进香,已选定的日子就是二月初十,既然是同一件事同一个人,那么你就同她在同一个日子过去做这场法事,如何?”
云罗停了好一会,方道:“你不生气了么?”
“无所谓生不生气。”皇帝揉着她的长发,低语,“有什么比得上你的身子,朕只要你无病无痛,那才是好的。”
他想道,程太后和她一起出宫,就万万不能出事,否则便是将她推向风尖浪口。可是退一万步,她此举真为保着那位太后一条性命,不要紧,保得住一次,可保不住第二次,她不能每次都找相同的借口。
于是便如春风化雨,云开日出。
084 白日欲顾红尘昏
二月初十,铅云沉沉如铁。既定日子未可改期,太后和皇贵妃的銮驾照常出发。云罗虽是贵妃,皇帝早吩咐了享皇后的全副銮驾,两副銮驾加三千禁军迤逦数里,浩浩荡荡出了清和门,打从西边出京。
风愈刮愈大,渐渐的看不清前路,砂尘漫天席地而来,盖住车辆马匹,连人身上都扑了满满的一头一脸。
大内副统领曹霸冒风沙请示皇贵妃:“娘娘,风沙太大,前面不远有户村落,是否暂且休息一时?”
车子里一个年轻女子声息回答:“娘娘问这是到了哪里?”
曹霸回答:“刚出城,十数里左右,过了前面这个村子,就是落凤坡了。”
里面停了一会,先前那年轻女子道:“娘娘不作主,曹副统领,你去请示太后娘娘。”
曹霸只得转过来,又到程太后那里,程太后也嫌风沙太大,怕有危险,吩咐暂时歇息,曹霸即命人抢先赶去前面的村落,好生安排,他这里刚刚忙了一阵,小元子又来说娘娘有请。
原是皇贵妃改了主意,不停前面村庄了,直接到落凤坡,那里也可歇足。
明明是她要和太后对着拿主意,却拿底下这些人作耍,曹霸好不有气,粗声粗气地答应了,却听里面说道:“原是本宫思虑不周,叫曹统领费心了,还请见谅。”
皇贵妃清柔的语音,在极大风沙之中听来只是若隐若现,曹霸听得呆了,那点怨气早就抛到云霄以外,大声答道:“不费心,不费心!谢娘娘垂顾!”
但是这样一来,路程比原先预计的更多出五六里路,于平常并不要紧,而今走一步都与风沙相搏,这五里路整整又走了一个时辰。程太后遣人问了两次,得知是皇贵妃的意思,不停村落而停落凤坡,十分不高兴。
不过皇贵妃要求停在落凤坡原也非全无道理,这里有一座不甚起眼的别邸,也是属于皇家所有,落凤坡向后便入玉泉山,山上建有皇家别苑,这里通常作为宫中人来往打尖之用,接待太后贵妃尚属首次,临时匆忙打扫收拾起来,等云罗銮驾驾到,那屋子里堪堪打扫完毕,连热水都未来得烧起来。两副銮驾,无论不可能全数驻入,一大半倒在外头,好在京中风沙常见,别邸备有必用的围幛等物,尽数拿了出来。
云罗身子孱弱,那车驾一路迎风摇沙的,颠簸远异往常,早便累得支撑不住,香吟等赶着收拾一间上房出来让她安睡。
才刚躺下,便听得外厢闹起来,香吟出去看了一看,原来是程太后嫌给她的那间屋子样样都差,执意要和皇贵妃调换上房。
云罗懒洋洋道:“这样的天气,既不能赶到云林寺,到哪里不是将就,我这里不比她更好,不过是她心头有根刺,请她一起过来坐坐便是,甚么事值得这样吵闹呢。”
她与程太后一年多未曾相见,乍乍相见,不禁愕然,昔日美艳矜贵的豪奢妇人今已干瘦异常,浓浓色彩之下掩盖不住满脸憔悴,鬓发生斑,一年间衰老三十载。
她看得目不转睛,程太后苦笑道:“怎么,不认得哀家了?”
云罗缓缓起立欠身:“太后。”
“不必多礼了,”程太后道,“听说你对着那位,也是无需日夜请安,更不必对哀家客气了。”
“不敢。”云罗客气道,“太后是韶王母后,臣妾自当敬之。”
程太后眼锋一闪,从这句话里听出云罗无限怨恨,如今她在上风,程太后自也不肯一句句同她针锋相对,含混着便过去了。
两人虽然见了面,屋里屋外有不少人,依然讲不得话,程太后只道:“今日赶不到云林寺,唉,也就耽误了法事,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