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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中介和彼中介在装修布置上大同小异,只是墙角有一架钢丝床,我一下就感动了,自己都没地儿住还帮别人找房,好人啊。看面相都是善主,查执照没问题。而且可先看房,满意就见房东。三言两语后一个叫小宋的女子带我去看房,路上和我家长里短,活像一对露水夫妻。
清净的老式四合院,青砖平房,破旧琉璃瓦,朱红油漆门窗。青砖石板,几颗百年榆树让院子显得静谧而充满历史感。南北厢房中一间,十平米,简单家具,抹去钱币厚的沙尘,看上去还算干净。我到床上坐了坐,踏实。电话、卫生间和厨房合用。另一间室友据说是“搞文化的”。月租一千。我说七百就要,如果房东降了,按行规你也得降。
“大哥——,您好——狠啊!”她一声夸张的惨叫,那酸楚模样,TMD活像被小流氓夺去了贞操。片刻,她忍痛说,“我给您美言几句吧。”
她拿起座机拨了个手机号,说了几句把电话给我。那人王婆卖瓜了一番,这房先是明朝某公公故居,后来又成了清朝某格格遗址,民国时住着高官姨太太,二十多年前还住着高级人民公仆呢。听着滔滔不绝的京片子,我只有不停地“啊、哦”的份,然后他很豁达:“看您是明白人,小宋也帮您说话,咱各让一步,八百吧。”
我只好同意了,我问如何付费,他说季付。我问何时入住,小宋说缴费就行,但最好明后天。一是今天刘先生来不了,二是他们要整理一下杂物,她还体贴地说:“您看看这沙尘暴,多——可怕啊!”
“大哥,说实话这笔单子我只赚了你五十块。”缴了代理费后小宋抱怨,“我吃了多少沙子啊大哥,还不够买一瓶护肤品呢。”
拿了收据、钥匙和房东手机号码,小宋客客气气把我送出门,依依惜别。沙尘暴中天迅速黯淡下来。这个庞大的城市更像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区,空旷处的人们惊慌失措地挤进公汽、钻进地铁或出租车。他们急需一个密闭的容器把自己包裹起来,护送回一个由钢筋水泥构成的另一个密闭空间——家或“家”。我屁滚尿流地钻进那条地下铁龙的胃囊,在里面晃荡好一阵才从鼓楼大街钻出来,再钻进铁龟的腹部,风尘仆仆赶回位于牡丹园。我将在于江湖的“家”里享受最后一次晚餐和梦乡。于江湖的母亲正做饭,看见土拨鼠似的我又惊又笑:“你钻地道去啦?”
我笑:“洗了个沙尘浴。”
【文、】“咋不带口罩啊?”她埋怨道,找出一新口罩给我,“你走了,阿姨就送你一口罩吧。”
【人、】“太谢谢了,雪中送炭啊。”我说,“今天我做饭吧,最后一次了。”
【书、】听说我找到房子了,她直夸我运气好。于江湖当初找这房子,花了整整一礼拜。
【屋、】我土拨鼠一样入浴,泥鳅一样出浴,弄得地上成了黄泛区。于江湖回来后听说是中介房,提醒我:“小心点,臭名昭著。”
“小姑娘挺单纯的,而且我都看房了,和房东也通话了,代理费缴了——”我又拿出钥匙晃了晃,“这个都到手啦。”
“人在江湖漂,反正小心点。”他说,“要我送你吗?”
“就不劳你大驾了,一箱搞定。”我说。
于江湖趁机教育他妈:“看见了吧,单身汉就是潇洒。”
2
风力减弱,沙尘却越来越厚了,这个肥大的城市就像古代丝绸之路上一个劫后余生的繁荣都城,满眼尽是土拨鼠,满城尽带黄金甲。
“十字星百货批发城”具有北方城市和建筑的典型特点:大气但粗糙。以大红大黄为主要底色却布满灰尘的广告牌花里胡哨,即使经常清洗,也像永远也洗不净的淘气娃娃的脸。这里花不到三分之一的价格,就可以买到在大商场的同一品牌。新贵们对此不屑一顾;眼光高钱包小的小资白领们来这里,则会选择冷僻时间段或乔装打扮一番,要是被他们的同伴认出来,他们就不好在光鲜的写字楼里混了。
我在迷宫般的批发城中找到床上用品区段。人流如织,看来需要睡觉地方的人还真不少。售货员们在旁边巧舌如簧,极力在最短的时间内让穷光蛋们挤出银子滚蛋。我买了京漂后的第一套简易床具:床单、被子、枕头和薄如烙饼的海绵床垫,都是单人型号,一水儿的国防绿,耐脏、耐磨,有在路上、急行军的感觉,和我学生时代的床上用品一样。一套床具不到一百二十,差点吃不消。离开靀城时,我连一张银行卡都没带。
我肩扛背托怀抱手拉,艰难走向公汽,一路上磕磕碰碰,神经质般不停喊着“借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挤上车。在密不透风的车厢内,体面而疲惫的白领努力和我这个灰老鼠保持距离,我得以享受片刻特权。窗外摩登高楼、高架桥和最原始的棚户区毫无征兆地瞬间转换,汽车穿梭在这个世界上最肥大的城市里,犹如蚯蚓爬行在一件由华美丝绸和麻袋缝合在一起的庞大而古怪的旗袍和草裙上。
好一阵折腾,终于到达那座住过公公格格姨太太和人民公仆、现在风水轮到我这个社会贤达的深宅大院。我看见室内有灯光泻出,估摸室友回来了。气喘吁吁拿出钥匙开锁,咋也打不开,敲门,一陌生大汉出来,硬梆梆地:“找谁?”
“我住这儿,刚租的。”我示意他看我的大包小包。
“你找错地方了吧?”
“你看这收据上还有地址呢。”我挣扎着拿出收据。他看了看还给我,略做惊讶:“你被骗了,我上午刚入住。”
我大惊失色:“看看你的手续吧。”
他对里面叫了一声,一个女人走出来,合同和收据显示是当天签的。我还想细看,他们说没义务透露私人信息,男的说:“你去找公司吧,跟我们没关系。”
嘭一声关了门。我像被人猛击头部,抱着行李愣了一会。我给房东连打几次电话,终于接了,这个刘先生说:“您真够倒霉的,我已经和别人签合同了。”
“小宋不是你的代理吗,我都缴代理费了。”我说。他突然嚷道:“甭提那臭娘们了,她收你钱却和别人签合同,我哪知道谁是谁啊?找她吧,我还忙呢。”他一下挂断电话,任我再打也不接。
我给中介公司打过去,接电话的说:“小宋离职了。”
我质问:“这是公司行为,她离职有啥关系?”
那人说:“这是她的个人行为,她没交接工作就走了,上午才走的。你打她手机。”
我说:“这怎么叫个人行为,有你们的收据,有公章。”
那人很无耻:“啥公章?那是假公章,小宋自己雕的。”
“我不管,收据是在你们店里开的。”我气晕了,“你不怕我报案吗?”
“呃呀妈呀,唬银(人)啊?”那人冷笑起来,“几百块钱也报案?你也太不拿首都民警当回事啦。要报赶紧报,谢谢你了,我们也到处找小宋,卷钱跑了,我们损失比你大多了。你找呀,找到了也告诉我们一声。”
是啊,这点破事报劳什子警?我一臭外地的,暂住证都没有,不自投罗网吗?我当即扛起行李、拉着皮箱向那个中介店走去。我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险,就给于江湖、李皓和杨星辰打了电话。
2001年一个沙尘暴肆虐的黄昏,一个在自己首都被骗了六百五十块钱的没暂住证的外乡人,就这么戴着口罩,肩扛背托,向那个骗了他的黑中介走去。他走几步挪几步,走一段就等待被口罩里热气模糊了视线的镜片冷却清晰下来再继续走。不远处,一场不明后果的短兵相接正等着他。
3
我一扭一拐地蹬上几级台阶,侧身推开玻璃门,两女子惊愕地看着我。一个拿起电话搬救兵,一个说:“小宋离职啦,你来这干嘛啊?”
我摘下口罩,扭动几下酸痛的脖子,一言不发。我将行李放到墙边,一屁股在沙发上扎了下来。凝固的气氛中,我拿起电话假模假式地问:“你们到哪儿了?快点!”
不一会,门外突然撞进三个彪形大汉,带进一股寒风。这伙人至少一米八五以上,黑皮肤黑板寸黑风衣黑夹克黑皮鞋,戴着墨镜,在室内也不摘下,有两个手臂上露出一截黑色纹身,专业人士啊!一个头儿状的大汉吼道:“吃豹子胆啦,找碴啊咋地?”
一个家伙也吼道:“干嘛呀,干架啊?”
我怔了一下,站了起来,他们推搡了我一把,我倒坐在沙发上;我又站起来,他们又推了我一把。几个回合后,我一下挣扎起来,比他声音还要高:“黑社会啊?你打呀?”
张牙舞爪的他怔了一下,凑着我的脸狠狠地说:“打你,就像掐死只鸡。”
另一个也咆哮:“也不看看谁开的店,东北虎知道么?老虎屁股你也摸啊?”
咆哮震得我晕头转向,高大人墙让我失去方位感。我疯了一样:“有理不在嗓门大,个大就牛逼啊!大象还比你大。”
“比你大就行。”他一付吃定我的架势。
“当年日本人比你们小多了吧,敢打吗?那窝囊少帅还不屁滚尿流撤退了,狗屁少帅!”
我们用这样奇怪的语言对峙着,三人愣了一下,哈哈大笑,一大汉说:“小日本现在来照打。”
“别吹牛逼了,和日本人死磕的是谁,三百万川军!你丫懂历史吗?”
一个恼羞成怒:“妈那个巴子,老子从东北打到海南岛!”
“外战外行,内战内行,吹啥牛逼啊?好意思吗?”我冷笑起来,一个大汉抡起大拳挥舞着:“冒充袍哥啊你,今天就削你丫的!”
“去你妈的,有本事打死我得了。”我把脑袋直挺挺伸向他,“哥哥穷山恶水骨头硬,怕死就不来了。”
“操你丫的!”这大汉咆哮起来,扬起碗大的拳头,一股冷风扑面而过。
“干嘛欺负银(人)啊?”于江湖一声断喝,胡蒙紧随其后。几人一怔,头儿模样的家伙一把拉住这个张牙舞爪的大汉。同样是高大威猛的东北虎,这帮人和衣冠楚楚的胡蒙于江湖比起来,虽然多了几份狂暴、粗砺和江湖气,但他们混迹市井街头滋生起来的凶悍目光里,显然缺乏一种上得了台面的底气和可持续性发展的格局。差距咋就TMD这么大呢?流氓也是分档次的。
我的手机恰到好处地响起,我冲着电话说了地址,还说:“如果他们今天打死我,你们就给我收尸。”
“呃呀妈呀,搬大部队呀,血战啊?唬银(人)啊?哥正想练练。”另一个大汉狂笑,但笑得有些发抖。
三个凶神恶煞的流氓和三个装腔作势的流氓面面相觑。空气短暂凝固后,危险的硝烟味突然膨胀起来。剑拔弩张中,胡蒙先开口了:“几百块钱的事儿,见过钱吗?”
头儿一样的大汉也哈哈一笑,对另外两人说:“就是啊,几百块钱的事儿,见过钱吗?”
另外两人也哈哈大笑,指责对方似的:“就是啊,几百块钱的事儿,丫见过钱吗?”
“就我没见过钱。”我说。一个家伙说:“谁坑你找谁去呀。”
“少来这套!打酒只认提壶人,提壶人不在,我就认你这店。”我说,又走到那个钢丝床旁,躺了下去,“不还钱,对不起,哥哥就拿这儿当旅馆了,一天扣十块钱吧。”
几个人“呃呀妈呀”了几声,两个女子笑起来。那个头儿对胡蒙和于江湖说:“两位大哥,老乡吧?你们见过这么无赖的银(人)吗?”
“够狠,老乡整老乡?”胡蒙笑,那人愣了:“他不是小四川吗?咋成老乡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