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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人在节支方面也不比增收逊色,连刚搬出地下室的我都甘拜下风。洗脸水用来洗脚,洗脚水用来冲洗马桶;洗菜水要么用来灌花,要么用来脏泡衣服。这样一来,客厅、过道和厕所里到处摆满了盛脏水的容器,一不留神就踢翻,满屋子脚臭,你还得连连道歉,捏着鼻子用墩布清理完毕。无论是你洗脸还是洗衣,这女人都会碰巧过来笑嘻嘻提醒你别浪费水。洗澡时你刚把身体弄湿了,她就会过来敲门:“别超过五分钟,当心缺氧。”
我几次发作起来,她马上嬉皮笑脸地上纲上线到环保主义的高度,让你哑口无言。
这家人就像被高强度胶水拧在一起的冤家对头,总为一些鸡毛蒜皮吵得不可开交。哥俩除了互相瞧不起,还瞧不起各自的继母或继父;老两口除了互生厌倦,还在儿子面前捉襟见肘地维护可怜的尊严。他们有时群起攻一人,有时一人攻其余所有人,有时两人对攻,有时两家对攻,有时交叉火力,没完没了。总的战况是,邋遢男人最无尊严,除了那条宠物狗,谁都可以在任何场合拿他来羞辱一番。
这对夫妇刚五十出头,五官俱全四肢皆在,还挺茁壮的,却从不考虑去挣钱,就靠低保和房租生活,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摆出一付养尊处优状,养花弄草,玩耍宠物;更不妨碍他们在房客面前说话的口气就像收留了一群叫花子。同样是下岗职工,敢情首都的下岗职工就这么牛逼。这个地方最多只能忍受一季度。
我隔壁储存间的那个漂亮女孩小艺来自西北某城,当地艺校学生,又一个做明星梦的。小艺沉默寡言,一回来就钻进那个让人窒息的“胶囊”,偶尔在厨房或楼道碰见搭句话。有一次,我看见她买来饭蜷缩在那个狭窄逼仄的床上艰难地吃着,就叫她过来和我合用写字台。小艺很腼腆,对陌生人也很戒备,叫了几次才过来。我开玩笑:“螺丝壳里耍道场,你应该当杂技演员才对啊。”
小艺笑笑:“客厅老是有人。”
我问:“你咋租那地方啊,那是储物的,不是住人的。”
她说她找得急,抱怨道:“还五百五十块呢。”
此后几天,小艺每次都到我房间来吃饭,闲聊一会。一个晚上,我洗漱完毕准备就寝,小艺突然轻轻敲开我的房门。她把房门关严后低声说她要回老家,票都买了,半夜的车。她有些行李,问我能不能送她。她说不能让房东知道了,她没续租,可能房东找她麻烦。我钻进储物间一看,她已经收拾妥当。我们观察了一会动静,拎着大行李包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我一直把她送上车。
次日早晨,房东一脸狐疑地问我小艺的情况,我说我哪里知道。女的阴阳怪气:“她不一吃饭就钻你那屋里去了吗?”
我不满地说:“啥意思啊?房客不能串门吗?”
男的皮笑肉不笑:“我敲你门了,没人答应。”
我有些火了:“我睡着了——你怎么可以在半夜随便去敲客人的门呢?美梦是无价的。”
“没事,我们也就问问。那女的半夜跑了。”女的说。
“跑了?”我问,“那叫不辞而别。你们有什么损失吗?”
“那倒没有。”女的抱怨,“也不提前打招呼,我又得找人去。”
“你这儿条件这么好,肯定不缺人。”我假惺惺地,“我还有一月,我不会续租了。”
他们很快忽悠来一个新房客,以六百块的价格将他暂时储存在那间储物间,又以九百块的价格将我住的那间预租给那人,然后又设法引诱下一个进贮物间。这么精明的人,不去做人贩子或倒卖军火什么的简直是极大的人才浪费。
4
西单图书大厦,稻麦般密集的人群和海洋一样的书让人犯晕。任何一本书摆在这里立即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电脑里一查,我的书上市两星期才卖了百十本,既兴奋又沮丧。
正拎着一捆沉甸甸的书过天桥,接一电话,那头自称某都市报女记者,劈头就问:“请问你那新书封面上的人体是您吗?”
我猝不及防,马上想到胡蒙,我问:“你咋知道啊?”
她嘻嘻一笑:“记者嘛,我有内线。”
应付了记者,我马上联系胡蒙,责备他胡言乱语,他在电话那边笑个不停:“有了炸弹就要扔出去嘛,还留自个手里啊?”
我警告他:“你别乱说了,出版社可能有意见。”
“我不会乱说,但不能保证他们不能乱写,不过你也别怕。我都不怕。”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光屁股还怕穿衣服的么?你当然不怕。”我得了便宜还卖乖。
随后几天,采访电话不断,统统推到“胡骏”和出版社那里去了。消息陆续出来,经过胡蒙和记者的渲染,变得耸人听闻。很快编辑打来电话责备,阻止这事发酵。
在朋友们的撺掇下,稿费还没拿到手,就呼朋引伴大快朵颐。胡蒙带来了几张报纸,把相关报道念了一段,成了餐前开胃菜。有人说有创意,有人说我胆子大。我便隆重推出模特,大伙大吃一惊,让他站起来转转身,说:“果然是你啊!”
胡蒙得意洋洋地问:“不信啊咋地?”
康妮和格格作证那就是胡蒙,版权所有,如假包换。和胡蒙豪饮过的燕子抬杠:“耳听为虚实眼见为实。”
其他人都鼓掌。胡蒙陡增豪气,开始脱衣服,在脱了上衣准备解皮带时,我制止了他。燕子和格格似乎谈得很开心,我提醒他们别开小会,燕子一挥手:“我们在谈杜拉斯,你们男人不感兴趣的。”
“谁是杜拉斯?”坐在旁边的杨星辰问,我煞有介事:“杜蕾丝的妹妹,但没杜蕾丝那么耐用。”
李皓混进了联合国某援华项目,我介绍他时,就说他是安南(注:安南,时任联合国秘书长。)的人,听着够吓人的。李皓自嘲说:“联合国里有个难民署,我归那儿管。”
杨星辰说:“你由北漂难民混成联合国难民也是历史性的进步啊。”
李皓历数该项目的种种低效、浪费和腐败行为,义愤填膺:“各位,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们,联合国才是世界上最腐败的机构,咱们还任重道远呢!”
杨星辰说:“你就别假正经啦,如果给你一个腐败的机会,你难道会不珍惜吗?”
李皓马上模拟《大话西游》里的那段弱智独白:“曾经有一个腐败的机会摆在我的面前,我却没珍惜……如果安南再给我一次机会……如果硬要加个期限,那就是——腐败一万年。”
大家哄笑。天宝翻了翻书说:“好事多磨,总算了个心愿,就这封面有点别扭。”
牛胖子减了几两肥,穿戴越来越脱离了草寇痕迹。他在课堂上恣意挥洒,这里他却很内敛,和几个东北老乡相谈甚欢。看了书后啧啧道:“你小子玩大啦。”
我笑:“别以为只有东北银(人)才是犯大案的。”
杨星辰的生意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吉星高照,越来越大。他开着一辆新买的“马自达”A6过来,我们都恭维他一阵,他哭丧着脸:“嗨,这车又不是我的。”
我们有些糊涂了,他解释道:“这车掏钱的是我,车主却是一北京哥们,搞笑吧。”
天宝说:“北京就这规定,上牌照必须北京户口。”
“就像孩子明明是我的,却非要给他找个野爸爸。这政策有创意。”杨星辰说,“哪天我哥们和我闹掰了——我打比方啊,他说这孩子是他的,我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啦。”
天宝给他出了一招:“没事,他要那样,你就开车去撞人,出了事也算他的。”
“姜还是老的辣啊!”我夸他。杨星辰抱怨:“幸好开公司生小孩买房不要北京户口。”
初次见面的牛胖子噎了他一句:“买了房你也只能暂住。”
“是啊,弄得比绿卡还牛逼似的。”杨星辰忿忿地,“再这样下去我只有两条路,要么回老家,要么移民。反正成不了北京人了。”
“格格”、康妮对这个话题没兴趣,他们就像那些先挤上公汽的人。她们说得很委婉,逻辑上无懈可击:“主要是来的人太多啦,血都往心脏上涌肯定受不了。”
《人精》休刊后,于江湖混进了一家投资公司。他说这是一家古怪的投资公司,惟一的业务就是不投资,雇一帮人在豪华写字楼守着,到时领工资就行了,像是在洗钱,他都感到害怕。
齐顺子也搬出了地下室,他揽了个网络灌水发帖的兼职工作,谁给钱说谁好话,每个帖子两毛钱,有理论水平的可以拿到半块钱,每月也有千把块收入。这职业挺新鲜的。他和这群人格格不入,只与燕子、我聊几句。
燕子又说她就要上戏,我很不耐烦,她一嘟嘴:“哼,不信走着瞧。”
快散场时,康妮私下说给我找了个活儿,给一女模特策划编撰个人宣传册,她诡秘一笑:“这可是货真价实大美女。”
我笑言:“你放心,一提到钱就异常清醒——穷人都这毛病。——你不吃回扣吧?”
她又差点爆炸:“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拉皮条的?”
第21章
1
新找的房子在六里屯附近,半地下室,除了半截带铁护栏的窗户露在地上,和楼上民居格局没啥不同。我住的那间只有一张弹簧床垫和简易衣柜。我向房东要了一张写字台,串了一根电话线,分摊话费。除了偶尔听见一列火车轰鸣而过,院子里很安静。室内很凉爽,略微潮湿,比起B2…15好多了。月租七百五十,季付。
房东薛玲三十多岁,未婚,小单位职员。她小巧玲珑,口齿伶俐,性情中人。她的同居男友小信,比她差不多小了一半,河南农民子弟。两年前薛玲游览嵩山少林寺时认识,当时小信离开穷乡僻壤的家,准备出家当和尚,薛玲说服他还俗。俩人先是拜为姐弟,后来弄成暧昧。一个月前小信“不堪思恋之苦”,从河南赶来。小信没工作,薛玲给他找了个保安的差事,因为打人下不了手被炒了。让他去打零工他又眼高手低,从此闲在家里。
小信黑黑瘦瘦,稚气未退,看上去不到十七岁。他理着光头,脖子上和手腕上都戴着佛珠,和一个小和尚相比,就差一身僧衣了。小信还割不断佛缘,一起床就端坐床头眯着眼睛转动佛珠咿咿呀呀地念一阵经,再倒头睡到中午,给薛玲做好饭送去,其余时间就是洗衣、清洁或看电视。小信睡狭窄客厅里的沙发,半夜常听到悉悉窣窣的声音,随后房门一关,热火朝天,男呻女吟。
两人出双入对,很是引人注目。这小花和尚要和薛玲共度余生,薛玲却拿他当干儿子看。一次我们一起吃饭时,两人问他们是否有夫妻相。我笑说:“再不像看多了也像。再说已经是既成事实了,还什么像不像的?”
小信显然很感激这个说法,薛玲则满脸通红。事后,小信和薛玲都背着对方问我他们的前景,我均给予了极大的鼓励。小信有些气馁:“她是北京人,我是河南农民,一没钱,二没文化,三没工作。”
“有颗炽热的心就行了。”我大而化之地说,“爱情没啥理由,信佛嘛,这叫缘。”
小信突然拉着我的手,泪水化作倾盆雨,我的衣袖都成他的抹布啦。薛玲担心的不是他们的身份差异而是年龄差异,她说:“他完全还是个孩子。”
我说:“时代进步了,不见现在姐弟恋大行其道吗?”
薛玲说:“哪像姐弟恋,跟母子恋似的。我四十岁时他才二十多,我六十岁,他还是个小伙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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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后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