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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叫我老师,把我叫老了,看了你的简历,咱俩一样大。”她咯咯笑起来。
“当然应该叫您老师了,老师不看年龄,看资历和层次。”
“还是直呼其名吧,只有我学生叫我老师。”她操没口音的普通话,声音不算细腻,有些硬朗,透着磁性。
“哦,那请说吧。”我避开了一切称呼。
“你的书稿我看完了,我觉得不错。一个新人一动笔就长篇小说,这种例子很少。”
“惭愧,我不是中文专业的,我瞎写。”
“嗨,这跟啥专业没多大关系,很多作家都不是学中文的,有些连大学门都没进过呢。”
“这倒是,个别人只认字两三千——含错别字,就擅自进行文学创作。”我也笑起来,“我这人很少写错别字,就是废话多,话痨。”
武彤彤说:“废话也得有才行啊,看得出来你有强烈的倾诉欲。我就没那么多想说的。我尽量吧,不过出版有三审,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会前功尽弃。”
“太感谢了,武老师。”
“别客气。嗨——,怎么又叫我老师了?”武彤彤笑着责备道,稍作停顿,说,“顺便问个愚蠢的问题,别见怪呵。——写的都是你自己吧?”
我愣了一下:“瞎写,不过第一人称而已,我喜欢这个角度,特真诚,当然驾驭全局有技术缺陷。呵呵,我是当成自供状来写的。”
“难怪够感人的。——你现在干嘛呢?”
“正呛水呢——市场经济之水。”我傻笑。
“你够乐观的啊,折腾折腾也挺有意思。行了,我今天就说这些,本月内我会再和你联系。”她顿了一下,“忘了一件事,你能不能寄张照片来?”
“要这个干啥?”我一愣。
“作者投稿时大都给一张,当作者简介。”
我心想八字还没一撇呢,还是很高兴:“是不是做诗人或哲人状——以手托腮目光如炬或眼神迷离那种?这样矫情(注:矫情,北京方言,指不自然,矫揉造作,全书同。)的没有,逃犯状的倒有几张。”
“哈哈,那就更有意思了。”她笑,说,“记一个我的呼机号,邮寄后通知我一下。”
逃犯状的毕竟羞于示人,我选了大学毕业照。一寸,黑白,惟一一张穿西服的照片,嘴上一毛不拔,油头粉面中没由来的一脸正气,颇有五四时期留学生风采。在我最自恋时,恬不知耻地觉得堪比少年周恩来青年汪精卫东北张少帅啥的,四大天王滚一边去。
不久晨歌来电,说如果五万块基本没问题,或者给版税,百分之八,首印两万,我大约能够拿到三万多,如果加印再另算。我装腔作势说考虑一下。我就像捡了个大钱包的菜农,迫不及待地谋划这笔钱咋花。那时候,虽然一部手机要六七千,当地房价只要五百一平米,卖它五万,正好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管它的,住下来再说。即使按版税算,三万多也可以添点钱买套大的或不添钱买套小的。我还想到股市补仓自救,一解套就出来,这绞肉机可把哥们弄痛了。
版税这玩意儿也挺好,涓涓溪流源源不断,没准我就可以像塞林格(注:塞林格(Jerome David Salinger; 1919~2010)美国著名作家,作品《麦田守望者》被认为是二十世纪经典之一。)那样,靠一本书——退休啦。一切似乎好转起来,久违的阳光投射进我阴霭的胸腔,食物渐渐有了滋味,睡觉也少了梦魇。我开始出门游荡,会见朋友,还第一次主动约雪儿吃饭,以致于她在电话里说是外星人给她的电话。尽管我和她的关系始终无法确立起来,愈发成为没任何目的的好朋友,这样也挺好。
9
生活时刻处于失控状态。我回复答应版税条件后,晨歌非常抱歉地说,书稿终审时被盯上了。此人不在出版社工作,文化不高,级别也不高,却是他们的太上皇,拥有对任何稿件生杀予夺之权。我小心翼翼地问我犯啥事了,他说,你不太走运,他们送去书稿,那人恰恰看了我写局长进澡堂子洗桑拿的情节。
我笑笑,小小处级局长,花几百块钱洗个澡也是为了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嘛。晨歌说,不在于多少钱,而在于你写的那种手法,觉得这干部太龌龊,引起联想了。我说改改吧,晨歌说改了就不好看啦,再说你改了这一段,他还会找出另一段,盯上了就麻烦了。我惊慌失措地问,那可如何是好。晨歌也叹气,过一段再试试吧。
我陆续给出版社打电话。给他们打电话是麻烦事,那时长途话费一分钟一块钱。这还不算什么,常常是打过去,要么没人接,要么是传真,要么总机转分机,常忙音或掉线,这都要收费。再打,常常重蹈覆辙。即使分机接了,很可能打错了,或者人不在。出版社不坐班,又重新来一回。你是新人,编辑的手机号码不给你,家里电话更别想拿到。好不容易找到你要找的人,三言两语又说不清。要是遇到一个热心编辑,就在电话里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谈起,半小时是常有的事,别人不放电话,你就乖乖陪聊吧。那几个月的话费单把我妈吓坏了,比生活费还贵呢。我赶紧去股市割肉卖掉少量股票,维持一段时间。
我得弄点钱来。我牌技极差,屡战屡败。台球技术还行,就通宵达旦地和一帮社会闲杂赌球,屡有斩获,也累个半死;遇到泼皮,还引起斗殴事件,我的眼镜就被打坏过一次,差点伤及眼睛。
我六神无主。我想无论如何不能自费出书,这是我的底线,既出力又出钱还讨骂,跟TMD嫖客似的。我又不评职称,社会活动家不需要狗娘养的职称。
我再次笼罩在无处逃遁的“怎么办”梦魇下。靀城算是混不下去了,我的前景和这个城市一样不明朗。给李皓和杨星辰打电话,问像我这样跨世纪复合型不可多得的人才,在京城能混成啥样。他们唧唧歪歪半天,总算说了一句正确的废话——就看你咋个发挥了。杨星辰从外贸公司辞职后自己创办公司,正处于艰苦发挥阶段;李皓两年换了五个工作,看来发挥得很不稳定。
10
“你哪像逃犯啊?斯斯文文的。”收到我的照片后,武彤彤在电话里说。
我信口开河:“如果你把地球看成一个大监狱,每个人都是犯人。”
“那倒是啊。”
说起稿子,她很歉意我也预料到了。没料到的是她鼓励我去北京闯闯,还说可以帮我一把——她一朋友想开书店,资金紧张,想找人合资。这主意倒不错,余下就是多少资金的问题了。武彤彤说钱多开大店,钱小开小店,有二十万就够了,一人十万。我为难:“这个——,我的钱套在股市了,暂时出不来。”
“哦,那你考虑一下,如果有兴趣的话,不妨来北京考察考察。”
“我想想吧。”我又补充道,“怎么让我和你朋友合作啊?和你合作不更好吗?”
她笑起来:“我倒想,可惜没机会了,我要出国了。”
“出国?”
“是的,去美国读书,刚拿到签证。”
“恭喜恭喜!老公在那边吧?”
“啥时你给我找来一老公?你干脆开婚姻介绍所得啦!”武彤彤爽声大笑。
“不过你现在去是不是晚了点啊?”
“二十七八还不算太晚,中不溜吧。”
“你啥时走啊?”
“不到两月了,我现在开始准备了。你考虑一下来不来,给我回传呼就行。”
“行啊,至少可以给你送送行,闲着也是闲着。”
“是啊,反正你们那儿不正闹‘严打’吗?”武彤彤也开玩笑。
我开始谋划北京之行,这是六年前闯荡深圳铩羽而归后的又一次突围。除了准备一些盘缠,主要是说服我妈。老爸这棵大树倒了之后,我妈仅以离休干部遗属身份每月领取七十多元生活费,她和老爸一生的积蓄区区两万元和我的所有积蓄又被心血来潮的我献给了肮脏的证券事业。我这个没出息的长子理所当然应该发挥更重要的作用,好在姐弟们非常理解我,每月分摊赡养费用,让我减轻了不少压力。
“你又要去北京?你前年不是去了一趟吗?”饭桌上,当我提起这事时,我妈有些意外。
“那次是旅游为主,办事为辅,反正以前没去过。这次不一样了。”我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番。
“你前几年去深圳,不是白跑了一趟吗?”她有些担忧。
“嗨,深圳的事情就别提了,那里不适合我,文化沙漠嘛。我早就对你们鼓捣过,我迟早要去京城的。”
“北京当然好,问题是你能不能立住脚。”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谁知道呢?反正在靀城是一无所有了,坐以待毙啊?”
“雪儿呢,她咋办?”
我恼火地说:“啥咋办,我和她没啥咋办,也不可能咋办,该咋办就咋办,估计是凉拌了。我和她本来就不是一路货,再说她有人了。”
“谁说的?你看见了?”
“那还用说?这事就别问啦。”我坚决而冷漠,“她要来电话,就说我去北京了,短期不回来了。”
“我看你个人问题咋得了!”她又唉声叹气。
“又来了?老幺不是有女朋友了吗?”我脱口而出,“我给您找个北京媳妇吧。”
“你一个外地的,哪有那么容易?”她也笑起来。
“总有瞎了眼的嘛,咱靀城不一样有城里女子嫁给优秀外地民工嘛。我也争取在北京做一优秀外地民工。”
“那又要花多少钱?一趟深圳、一趟北京已经花不少了。我现在没钱了。”
“别担心这个,这次去是赚钱。我只带三千块,用完了事。”
“股市里还有多少钱?”
“您就别关心了,您的两万块还完好无损呢。”我面不改色心不跳。
到股市守了几天,瞅准一个机会以十二元的价格卖了三手“长红”,还算不错,只亏了不到百分之六十。
第2章
1
人潮汹涌,灾民似的,我被撞得东倒西歪,还得奋力摆脱形形色色的粗暴拉客族。出站大厅,密密麻麻的警察和保安鹰一样的目光搜寻着人群,密集地抽查旅客证件。穿制服的总是让我这种人眼发晕腿发软,我问旁边一位河北旅友咋回事,他反问:“你买票没用身份证吗?”
“没呀。”
“那是你没赶上,查练功的。”
“没听说啊?”
“我也不知道。嗨,说得很严重,说是邪教。电视里不停地放。”
我心虚地经过筛选,一出广场,拥挤嘈杂燥热汗臭和汽车尾气让我几欲窒息。我饿狗抢食一样挤上20路公汽。在北京站广场又是一番挣扎,再次汇入另一片人山人海。看着巍峨的楼群开阔的街道闪烁的灯海,我如同十九世纪初到巴黎的外省人于连或拉斯蒂涅(注:于连、拉斯蒂涅,分别为法国作家司汤达(1783~1842)《红与黑》和巴尔扎克(1799~1850)《人间喜剧》中男主角。)一样局促不安。
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突入脑海:这个1000多万人的城市,每天拉的屎、撒的尿都顺着下水道流那去了?
汗流浃背的我拿出地图对照着走,穿过地铁通道,进入凉爽的恒基中心,然后通过长安街地下通道,来到长安大戏院背后僻静的贡院胡同里的四川驻京办。这儿位置好,凭四川身份证可打折。中国人是靠味觉来认知世界和自我的,对于异乡人而言,找到家乡客栈,听到乡音,吃到家乡菜,味觉上的认同就消弭了异域感,舒缓了紧张感,你也就获得了一种短暂而虚拟的安全感。
“没目的就不能来吗?这事够稀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