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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砍的。」明贤边醉边哭,边哭边醉。
被砍了活生生的一只手,可不是伐木工人干的。
是冷面佛老大。
明贤因为新手驾车,在加油站一个煞车距离没搞清楚,不慎撞到排在他前头、正在加油的凯迪拉克轿车。轿车里,坐的正是冷面佛老大。
「那只是轻轻撞一下!我发誓,只是轻轻撞一下!」明贤哭得难以自己。
明贤的手表习惯带左手,现在左手被丢到垃圾筒,他只好将手表戴在右手上,不习惯也得习惯。这可真是千惊万险,明贤在哭的时候仍不忘强调这一点。
轿车后头被轻轻碰了一下,冷面佛老大当时只是摇下车窗,笑笑说没事,天真的明贤松了一口气。但当天晚上,几个黑帮小弟闯进明贤他家,当着他爸妈的面把明贤押走。几个小时后明贤就躺在医院的急诊室,左手「无端端」消失。
至于为什么明贤要将这件惨事说成「千惊万险」?
「他们把我揍了一顿后,逼问我平常用的是左手还是右手,我骗他们说是左手,于是他们才把左手给剁了下来——要不然我还得习惯用左手拿笔啊!」
明贤大哭,半张脸贴在酒吧台上,左边的衣袖空荡荡地垂下。
「太残忍了,简直没有人性。」我叹气,真心真意。
我理清楚了。
这的确是冷面佛老大的作风。稍有不顺,就毁了那个人的人生。因为一件小事断了人家一只手还不够,还小心眼地派了小弟观察明贤,于是发现明贤私下竟是个道地的右撇子,冷面佛老大觉得受骗,一个震怒就下了格杀令。
好个震怒——有些人你花一辈子都惹不起。
如果我愿意,等一下载着醉得不成人形的明贤回家的路上,可以有一百种让他死掉的方法。理由都具备了:我成了个该死的残废,跟其它人其它事都无关。
我又叹了一口气。
「那么,将来你打算做什么?」我帮明贤把酒杯斟满,示意干杯。
「还能做什么?根本没有女人会跟一个残废在一起。我的人生——只要还可以活着就很满足了——像这样,偶而喝个酒——」明贤一饮而尽。
一个踉跄,终于完全趴倒在桌台上,不省人事。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职业。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规矩。」我拍拍明贤的背,将他握紧酒杯的手打开,把酒杯拿下。
我是真的于心不忍。
明贤是个老实人。酒吧一步都没踏进过的那种。今晚还是我提议,藉我生日的因头骗他到海边的酒吧喝个痛快。这间酒吧没有监视器,来的路上的监视器我都事先研究过,全都完美地避开。
神知鬼觉,但人就查不出端倪来了。
我搀扶着失去意识的明贤,慢吞吞离开烟雾弥漫的酒吧,走到车上。
关门,旋转钥匙,发动引擎,打开冷气。
我载着一具即将成为尸体的醉鬼。然后慢慢寻找广播频道,看能否来上一段可以让心情保持稳定的音乐。
「那么——」
我陷入道德上的重大焦虑。
这并不是一个杀手该有的反应。但师父教我怎么骗人,装熟,以及怎么不留证据地宰人以及让他自己宰掉自己,就是没告诉我为什么一个人被我杀死的时候,我如何能不内疚。
说真格的,虽然花了一个月跟明贤混熟,但我并没有把他当作是朋友。毕竟我是专家,骗人的专家,我在做事的时候可是耍玩着心理学等伎俩,明白得很,没有踰越了界限。
但,杀了一个不是朋友的「人」,就是让我觉得怪怪的。更真切地说,非常难受。难受得我只好一直踩着油门,不敢停下来。
这家伙,不管是不是我的朋友,他妈的真是超倒霉。莫名其妙在不对的时间跑去加油,接着就弄丢了一条大好左手。但代价还不只如此,几个月伤口结痂出院后,有个穷极无聊的黑道老大还要他的小命。
真倒霉。
真的是超倒霉。
「有人一生下来,他妈的就是为了倒霉吗!」我喃喃自语,油门越踩越深。
更倒霉的是,这件事还他妈的扯到我。好端端身为一个杀手,竟然要为了一点芝麻蒜皮的鸟因头替自己开张大吉。
冷面佛老大是黑道里有名的七天一杀。有时欠他高利贷只要拖过一天,也不必计利息,他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把小老百姓给干了。死在他的手中,根本不需要象样的理由。
人命真贱,老天没眼。
我越想越气。混蛋,师父教了我许多技术课,却忽略了杀手道德教育。马的或许我根本不够资格宰掉另一个人——做人不该是这样,杀人也不该是这样。
等等,杀手道德教育?
5。
我的脑中浮现出每个杀手都需要牢记的三大法则:
一,不能爱上目标,也不能爱上委托人。
二,不管在任何情况下,绝不透露出委托人的身分。除非委托人想杀自己灭口,否则不可危及委托人的生命。
三,下了班就不是杀手。即使喝醉了、睡梦中、做爱时,也得牢牢记住这点。
我放松油门,车速在滨海公路的夜风中缓了下来。
然后,我想起了杀手的三大职业道德,可说是内规。
一,绝不抢生意。杀人没有这么好玩,赚钱也不是这种赚法。
二,若有亲朋好友被杀,即使知道是谁做的,也绝不找同行报复,也不可逼迫同行供出雇主的身分。
三,保持心情愉快,永远都别说「这是最后一次」。这可是忌讳中的忌讳,说出这句话的人,几乎都会在最后一次任务中栽觔斗。
「只要不违反法则就行了吗?」我靠着边线停下车。
熄掉引擎,下车点了根烟,心中盘算着该怎么利用师父留下的资源去干这档事;该找谁,不该找谁;找了谁之后又该说什么话,或者该给哪些好处去交换。以及最重要的,这么干的结果。
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
我最不想要的代价,就是死。如果我可以不死,那就什么都好谈。
靠着车门,我审慎思考了许多可能。许多状况。反复推敲。
烟在我的手指上虚伪地燃烧着里头的尼古丁,我一口都没去抽它,放任它自生自灭。我并没有烟瘾,事实上我只在跟目标混熟的过程中有需要才抽烟。但我相信养成一些看起来可以帮助思考的习惯,对脑袋灵光的自信是非常有用的。
「一点烟……》脑袋变灵光」的公式,反射制约地镶在身体微薄的记忆里。
原本只是猎猎作响的海风,不知不觉间凉了起来,大概降了一度吧。
少了城市上空横七竖八的天线,海边的天空看起来特别大,深墨色的蓝自没有边际的海平线往上渗透,直到我点了第四根烟的时候,竟笑了出来。我觉得自己是个不错的人,感觉很好。
「我懂面相,你不是早死的命。」我看着兀自在车子里呼呼大睡的明贤。
不过别误会了,我不是说我心地善良。他妈的一个杀手哪来的心地善良,我只是承受不起那种「自己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感觉。要赚钱,不当杀手也可以办得到。当杀手,是为了别的。师父是为了实践自己的骗人技术。
我呢?我当杀手是为了什么?
用脑袋杀人需要技术。用脑袋救人却假装杀人的技术,只怕远远胜过前者。
听起来真棒不是?技术中的技术。
明贤终于醒转,他的头似乎因不习惯宿醉疼得厉害,还想干呕。但我可管不了这么多。
我把他拉出车外,用带着寒意的海风最有效率地吹醒他,然后严肃地告诉这个没了一只手的倒霉鬼,我是个杀手。
倒霉鬼整个人都醒了。
「依照规定,我不能透露是谁雇我杀你。毕竟这种事你们自己都能清楚大概,不是吗?告诉我,明贤,你想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就死掉吗?」
倒霉鬼当然不想,害怕到全身发抖,两只眼睛一直不敢直视我。
如果我现在突然大叫,他准尿出来。
「很好,刚刚好我也不想杀你。但是相对的,这个世界上,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我诚恳地拍拍他的肩,但很快就收手,保持一个让他安心的距离。
我开始一场我生平最棒的演讲。
曾经有个读大学、辩论社的朋友跟我说,他发现在辩论赛的时候,无论自己多么雄辩滔滔,终究无法真正说服对方辩友。「但我们可以感动他。」他说。
但对我,对明贤而言,光是感动还不够。
我得让他打从心底了解自己的处境,最坏的状况,以及我们的胜算。拿到明贤对我的绝对信任,我才能将我所有的筹码都堆上,帮助他。
我花了半根烟的时间解除他的恐惧,花了一根烟让他知道我可以为他做什么,以及他自己该怎么配合,然后花了两根烟,让他对「照做的话就不会死」这关键的一点,确信不疑。
虚与委蛇、油腔滑调是没用的,诚恳才是一个骗子最大的本事。
当我在骗人的时候,用的是百分之百的诚恳。当我在救人的时候,我用的是百分之两百的诚恳,因为我得使我自己都一并相信我嘴巴里说的东西。
「从现在起,你已经不存在了。为了安全起见,你的家人也要接受这一点。等到过了几年,我确定雇主得了失忆症或根本就翘毛的话,我就会通知你的家人跟你连络。」我踩熄最后一根烟。
明贤露出难过又挣扎的表情,眼泪变得很重,重到眼眶无法含住。
从此他就是另一个人,叫张重生,姓不变,算是我对传统习俗的让步。
「记得吗?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我伸出手。
明贤也伸出他唯一的右手,但愣了一下。
我伸出的是左手,所以不太搭嘎的两只手尴尬地晃在半空。
同时,我俩都笑了出来。
「活着,就有希望。恭喜你了张重生!」
拥抱。
6。
我先安排即将叫张重生的张明贤先回家多跟家人相处,然后开始找人。
首先是全叔。
有人喜欢拼图,有人喜欢拼布,全叔则是个在台北第一殡仪馆,负责拼凑车祸尸体的快手,据说不管是多么零碎的尸块到了全叔手上,都能在三小时之内嵌凑出一个人样。
全台湾每个月平均有十七具无名尸,大部分都是老人,男女比例2:1,货源充足,死法各有巧妙。无名尸最后被家属认领回去的比例很低,在冰柜里躺太久了,最后不是送去医学中心给大体解剖,就是烧掉了事。
全叔是个哑巴,跟哑巴说话得用两种语言。
我跟全叔说道理,说得通的全叔就点点头,说不通的我就塞点钞票,全叔还是点点头,非常明理。然后全叔给了我一条没有头的无名尸,据说是在一场车祸里搞丢了脑袋。
那样正好。
「全叔,你他妈的够意思,以后我死了我也指明要你。」我赞道。
「……」全叔。
接着,我找了黑心但跟钞票很有义气的保险业务员「陈缺德」,替「张明贤」保了一份寿险,受益人则填上并不存在的「张重生」,一串我刚申请的手机门号黏乎其后。
「不会弄出事吧?」陈缺德冷笑。
「妈的怎么可能!」我哈哈一笑,将一束钞票塞进陈缺德的手里。
张重生不存在,没关系,找对了魔术师就能变出象样的兔子。
我跟在户政事务所当主任的老同学「金丝眼镜仔」套了三天交情,顺便把他那河东狮老婆在宾馆偷汉子的针孔照片送给他,希望他了解友情的真谛。
金丝眼镜仔看了照片后喜极而泣,这下他总算可以大方离婚——然后不付一个子儿。
大笑大哭一阵后,金丝眼镜仔忙问我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