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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竿如女人手指般纤细,达四米半,用来支蚊帐嫌长,用来晒衣服嫌不结实,是夏天粘知了用的。竿尖上不是黏米面团,套着枪尖。
枪尖半尺,四棱,染血。众人的眼伤,是它所为。
院中站一片穿藏袍的人,均竖持竹竿。中央的人手里无竿,他身材高大,肩宽肚隆,有高官贵气,是遭贬的太监总管崔希贵。
李尊吾坐起,却两腿如棉,下不了床。
崔希贵掏出镏金链子的怀表,喊道:“我晃十圈,就进屋啦!”怀表慢悠悠摇起,闪着诡异弧光。
村民们退到床头,锄头层层举起,一致对外。
今日晌午饭后,村里便响起厮杀声,仇小寒没想到竟杀到床前,更没想到仇大雪会说话:“村长,是不是以前待拳师太刻薄,招来报复了?赶紧认错,这时候别小气,多拿银子赔人家。”
村长扭脸,愤怒之极:“他们是要他!”指向李尊吾,收手抹去眼角新渗出的血,往日油滑的腔调换作了高僧的威严,低诵:“南无怀夏辣,玛拿雅,梭哈。”
室内村民随之念诵,整齐肃穆,如训练有素的兵团。决战前夕,集体念诵咒语——这是唐朝军营的情况,至北宋,渐废止。
持诵的是毗沙门咒,毗沙门即托塔天王,是唐朝战神,军营会设一帐篷供其塑像。明朝名将戚继光是武将世家子弟,知此传统,传说抗倭期间,戚家军恢复了对毗沙门的供奉。
怀表转过十圈。
崔希贵走到门口:“遇事不低头,佩服!李尊吾,他们不懂,你该懂,我带来的是粘竿处的人。”
粘竿处?不是绝了么?
百多年前,雍正当朝,粘竿处等同地狱鬼卒。粘竿处原本是个皇宫王府的杂役编制,伺候皇族少年玩的,粘知了、钓鱼、斗蟋蟀。
雍正身为皇子阶段,为与兄弟竞争皇位,将本府粘竿处变为特务组织,方便隐秘行事。登上皇位后,粘竿处暗杀躲入寺院的反清文人、取缔民间团练。
剃发为僧,是持不同政见者的活命空间。县以下让民间自理,一乡一地有自保的私人武装。止步于寺门与执政下限为县——是两千年行政传统,官府权力与民间生计的制衡点,粘竿处一出,便破坏了。
粘竿处有个百姓熟知的别名——血滴子。百姓粘知了,竹竿头上用的是普通面团,粘竿处用的是御米——皇族特供的红色糯米,安在竿头,状如血滴。
乾隆当政后,更改了雍正许多政策,包括弃用粘竿处,将老特务们发配到距京百里的灵山做农户,世上再无血滴子。
崔希贵面色蜡黄,浮肿失形,上次见面,他是一张方正白脸。东山再起的思考,总会令人变丑。
崔希贵:“粘竿处在山里憋了百多年,后人手艺比不上祖辈人啦。”
李尊吾:“人间手艺,总是一代不如一代。”
崔希贵:“你在这村待了这么久,没看出这村人有何古怪?”
李尊吾:“北人南相,兵团后裔。”
崔希贵:“有眼力!他们是明朝戚家军后裔,戚继光在福建灭了倭寇,便来北京负责长城防御,嫌北方兵油滑懒惰,不堪大用,调了三千南方兵。这村人祖籍,浙江义乌。”
李尊吾应答两句后,再顶不住悲伤,周身骨节疼痛。
崔希贵:“嗯,总是一代不如一代。义乌兵过去两百多年,粘竿处过去一百多年,你说谁更差?”
滑下两行泪,李尊吾呆呆的,没有擦抹的意志。
崔希贵没察觉,沉浸在自己的气派里,似回到皇宫:“没什么可打的吧?村长,歇了吧。尊吾兄弟,跟我走,绝亏不了你!”
村长:“你这话亏心不亏心?你跟我说的是,要把他交给洋人。”
崔希贵黑脸,突显女音:“太后跟洋人议和,俄国人、法国人都要他的人头。尊吾兄弟,北京城破,你偷袭洋兵出了名——成名是坏事。”
两百年过去,沾染北方油滑的村长,骨子里仍有义乌兵的直烈。戚继光选兵第一条件是耿直,第二条件是不怕官僚。怕官,必不能勇敢,不管是造反者,还是执法者。
村长:“此人是义士,我要保他。”
崔希贵:“粘竿处的看家本事是两丈开外粘知了,这手艺用来戳眼睛,一戳一个准。刚才只是给你们眼角破破血,怎么就不明白呢?”
村长:“我们是戚大将军挑中的人,供奉的是毗沙门天王,不能服软的。”缓一口气,“就算这里成了瞎子村,又怎么样?下一代小孩生出来,眼睛照样光亮。”
崔希贵语近哭腔,听来说不出的恐怖:“珍妃娘娘是我扔到井里的——皇上的女人都敢杀,我这人心狠。”
11 为因多退处 不敢问升沉
李尊吾成了无力下床的废人,崔希贵有一丝庆幸,上交的人不是英雄了,造孽不大。
离开峡佑村,找了辆骡车,装上李尊吾和两女。带上两女,是崔希贵的心计,见李尊吾弱如童子的眼神,便知由两女照顾,路上省事。
刺了四十多双眼睛,才把他夺下的。刺时,粘竿处没跟崔希贵商量,自行卸下枪尖。眼伤一月能好,或许祖辈遭弃的相同背景,令他们对峡佑村民手下留情。
戚继光死后,义乌兵不得续用。遣散费少得可怜,他们再没回南方。立功遭弃,技不能用——英雄常共此悲哀。
粘竿处虽遭弃百年,仍自行保持编制,这一代头目名“阿克占老玉”,是满语与汉语的混搭名字。阿克占是满语的“雷”,满族入关后,沾染了汉人对玉石的喜好,男人名里常带玉字,经年的老玉值钱。
他是个尖鼻吊眼的狐面大汉,神色机警异常,正处四十岁精壮年头。
走的是山道,天空悬着一片红云。前方一块巨石椭圆,顶端上翘。残存的一点灵知,在李尊吾心中映出四字“朱雀无头”。
走镖讲究,路遇奇石,要念佛烧香。顶端缺一块凸起,如无头的鸡身,是大凶之石,预兆有恶斗,人将致残。
林子里响着鸟鸣,一下一下,无节奏变化。
崔希贵:“听起来呆笨,是山鸡吧?”
阿克占老玉:“大总管,你在宫里养尊处优,没在山里生活过。那是豹子叫。”
崔希贵:“豹子只比老虎小一号,怎会弱成这样?”
阿克占老玉:“京地山区,虎狼都不吃人,吃人的是豹子。豹子吃人时会哼哼,有山民遭难了。”
行出五十多米,阿克占老玉叫道:“好歹是个人,不知被豹子吃成什么样了,哪几位兄弟行行好,给他家人留几块骨头吧。”
五六个小伙子应声,给竿子安上枪头,钻入山林。
队伍停下,豹子哼声一下下响着。
半晌,哼声向西,渐渐断了。小伙子们出林,汇报豹子叼尸而走,追不上了。阿克占老玉一声哀叹:“好事难做,走吧。”
他们共三十四人,因数代所居的灵山是两千多米寒地,穿藏袍便于御寒,至午时热了,解下半扇上衣,系在腰际。
行至“朱雀无头”的巨石,石后蹿出一匹无鞍黑马,惊起众人一片赞叹。
此马肌腱厚实而骨型外露,耳如竹叶,尾似垂刷,腹下和蹄上皆是逆毛,尤其眼闪紫光,细看,一道红色睛纹贯通瞳孔——是千里马特征。
满人以骑射得天下,见到骏马,便动感情。不待下令,众人大呼小叫,分队包抄,追马而去,闹哄哄转过山坳。
连给李尊吾赶车的人也去了。阿克占老玉额头皱起三道竖纹,如同川字,取下腰挂的枪尖,安上竿头。
林中蹿出两条肩宽腿长的身影,是邝恩貉与叶去魈,两人眼肿如桃,挂着血。他俩持锄头冲来,跑姿豹子般漂亮。
阿克占老玉叹口气,将要出竿,突听背后一声断喝:“别过来!”是李尊吾的叫喊,他下了骡车,扶辕站立,不知哪来的力气。
邝、叶二人停下步子,眼皮盲人般眨动。
李尊吾抱拳作礼:“是我徒弟。”
阿克占老玉:“马是他俩的吧?骨架不错。马好,人更好。”
李尊吾惨然一笑:“他俩眼睛已受伤,再做拼杀,气血上冲,会瞎的。”
阿克占老玉:“可惜了。”
李尊吾:“您要觉着可惜,就放他俩走吧。”
竿头下垂,杵于地面。
叶去魈狂叫:“瞎了又怎样?救出您,值了!”
李尊吾大怒:“你俩身上有我的艺,你俩身子是我的!艺比天高,滚!”
像往日教拳的情景,把两人赶走了。
两人临走磕头,背影悻悻。盯着两人走出百米,李尊吾跌回骡车,人已虚脱。
人们回来了,马逃了。阿克占老玉:“良马配良主,咱们是奴才命。得不着,是应该的。”
崔希贵得知八国联军议和的条件,寻思自己能办的,就是捉李尊吾这一小条了,上山说动粘竿处后人帮忙,许诺自己重获太后欢心后,将他们编入蓝旗营。
蓝旗营护卫太后常驻颐和园,一兵的待遇可养八口之家。
脑中常有幻象,是太后拖着长音说:“还是小贵子能给我解忧呀!”长音拖得心里美美的,为这一声,崔希贵情愿死。
距京三百二十里,有个赵家庄,其实只一户赵家,其余四十户都是赵家佃户。赵府院阔房高,气派不弱于京城大户。
进庄后,听到太后西逃时在这歇过一夜,崔希贵眼睛发酸,要到太后睡过的屋外磕个头。大总管造访,赵家老爷急设宴款待,饭后私谈,哭诉:“大总管给我解难了!”
赵家有女初长成,太后入住那晚,是她的灾日。西逃路上,太后和皇上有了共苦,母子关系缓和,或许对杀珍妃感一丝愧意,竟将赵家女封为妃子,许诺大难过去,皇上一回宫,即接她完婚。
临走,留下一个老宫女一柄短剑,奉旨如果洋人打到赵家庄,便将赵家女刺死。
知道皇上心性,对这女人只会厌恶,崔希贵口中却道:“洋人打北京,你成了皇上的老丈人,福气福气。”
赵家老爷堆笑:“皇上走了大半年,不会把这事忘了吧?”崔希贵忙道:“不能够!把心放到心窝子里,皇上忘了,太后也忘不了!”
赵家老爷掏出叠银票:“不管忘没忘,您都给提个醒!”
贪官的钱可以拿,女人小孩的便宜绝不占——是崔希贵多年做派。明知这姑娘一辈子毁了,还拿钱便亏了心,额头青筋暴起:“你把宫里当成县衙门啦?”
拂袖而去。
赵家老爷追着赔罪,哭得一脸鼻涕。
崔希贵还是做了件善事,在赵姑娘屋外磕了个头。这个头下去,赵家能安心半年吧?
距京两百里的保定,城毁街残,但民间复原力伟大,做卤煮鸡的马家铺子已重新开张。崔希贵吃出一身细汗,自觉该转运了。
此时人无凉意,天有秋风。今年秋天来得早,太监生理伤残,换季时段比常人更容易焦躁,久熬的肉汤可疏通肝火。
京城。南大门城楼给炮火轰去一半,平平的,如斩首后的脖颈。去玉泉山拉水的皇家骡车队已恢复,每日从西直门出入。一个叫川岛浪速的人领导日本警察,维持着京城治安。
一年过去,积尸臭气未消。入城后,联系一圈旧关系,得知太后皇上还在西安,尚未归京,跟洋人谈判的是全权大臣李鸿章。
等了几日,谈判结果出来,支持义和团的端郡王载漪、辅国公载澜判斩监候,庄亲王载勋、右都御史英年、刑部尚书赵舒翘判自尽,山西巡抚毓贤、礼部尚书启秀判处斩,赔款四亿五千万两白银,三十九年还清。
赔款而未割地,大清逃过一劫。
只是十二条正文和十九条附款中,并未提到李尊吾。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