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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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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放!”

吴为成他们也挤出来厉声吆喝。李麻子看着屠维岳的脸。

屠维岳仍旧冷冷地微笑,坚决地对李麻子发命令:

“放了她们!”

“人放还了!人放还了!大家回去罢!有话派出代表来再讲!”

桂长林涨破了喉咙似的在一旁喊,在那群众的大队周围跑。欢呼的声音从群众堆里起来了,人的潮水又动荡;可是转了方向,朝厂门去了。何秀妹一边走,一边大喊“打倒屠夜壶!打倒桂长林!”可是只有百多个声音跟她喊。“打倒钱葆生!”——姚金凤也喊起来。那一片应声就是女工们全体。陈月娥和张阿新在一处走,不住地咬牙齿。现在陈月娥想起昨晚上玛金和蔡真的争论来了。她恐怕“冲厂”的预定计画也不能做到。

然而群众的潮水将到了厂门的时候,张阿新高喊着“冲厂”,群众的应声又震动了四方。

“冲厂!冲厂呀!先冲‘新厂’呀!”

“总罢工呀!我们要自己的工会呀!”

女工们像雷似的,像狂风似的,扫过了马路,直冲到吴荪甫的“新厂”,于是两厂的联合军又冲开了一个厂又一个厂,她们的队伍成为两千人了,三千人了,四五千人了,不到一个钟头,闸北的大小丝厂总罢工下来了!全闸北形势紧张,马路旁加了双岗!

裕华丝厂工场内,死一般的沉寂了。工厂大门口站了两对警察。厂内管理部却是异常紧张。吴为成他们都攒住了屠维岳哄闹,说他太软弱。屠维岳不作声,只是冷静地微笑。

汽车的喇叭声发狂似的从厂门口叫进来了。屠维岳很镇静地跑出管理部去看时,吴荪甫已经下车,脸上是铁青的杀气,狞起眼睛,简直不把众人看一下。

莫干丞站在一旁,垂着头,脸是死白。

屠维岳挺直了胸脯,走到吴荪甫跟前,很冷静很坦白地微笑着。

吴荪甫射了屠维岳一眼,也没说话,做一个手势,叫屠维岳和莫干丞跟着他走。他先去看了管理部那一对打破的玻璃窗,然后又巡视了空荡荡的丝车间,又巡视了全厂的各部分,渐渐脸色好看些了。

最后,吴荪甫到他的办公室内坐定,听屠维岳的报告。

金黄色的太阳光在窗口探视。金黄色的小电扇在吴荪甫背后摇头。窗外移过几个黑影,有人在外边徘徊,偷听他们的谈话。屠维岳一边说话,一边都看明白了,心里冷笑。

吴荪甫皱了眉头,嘴唇闭得紧紧地,尖利的眼光霍霍地四射。他忽然不耐烦地截断了屠维岳的说话:

“你以为她们敢碰动机器,敢放火,敢暴动么?”

“她们发疯了似的,她们会干出来!不过发疯是不能长久的,而且人散开了,火性也就过去了。”

“那么今天我们只损失了几块玻璃便算是了不起的好运道?便算是我们得胜了,可不是?”

吴荪甫的话里有刺了,又冷冷地射了屠维岳一眼。屠维岳挺直了身体微笑。

“听说我们扣住了几个人——‘暴动有证’的几个人;想来你已经送了公安局罢?”

吴荪甫又冷冷地问。但是屠维岳立刻猜透了那是故意这么问,他猜来早就有人报告吴荪甫那几个女工放走了,而且还有许多挑拨的话。他正色回答道:

“早就放走了!”

“什么!随随便便就放了么?光景你放这几个人就为的要保全我这厂?呵!”

“不是!一点也不是!‘捉是捉不完的’,前天三先生亲口对我说过。况且只不过五六个盲从的人,捉在这里更加没有意思。”

屠维岳第二次听出吴荪甫很挖苦他,也就回敬了一个橡皮钉子。他挺出了胸脯,摆出“士可杀而不可辱”的神气来。

他知道用这法门可以折服那刚愎狠辣的吴荪甫。

暂时两边都不出声。窗外又一个黑影闪过。这一回,连吴荪甫也看见了。他皱一下眉头。他知道那黑影是什么意思。他向来就不喜欢这等鬼鬼祟祟的勾当。他忽然狞笑着,故意大声说:

“那么,维岳,这里一切事我全权交付你!可是我明天就要开工!明天!”

“我照三先生的意思尽力去办去!”

屠维岳也故意大声回答,明白了自己的“政权”暂时又复稳定。吴荪甫笑了一笑挥着手,屠维岳站起来就要走了,可是吴荪甫突然又唤住了他:

“听说有人同你不对劲儿,当真么?”

“我不明白三先生这话是指的哪一方面的人。”

“管理部方面,你的同事。”

“我自己可是不知道。我想来那也是不会有的事。大家都是替三先生办事。在三先生面前,我同他们是一样的。三先生把权柄交给我,那我也不过是奉行三先生的吩咐!”

屠维岳异常冷静地慢慢地说,心里却打一个结。他很大方地呵一呵腰,就走了出去。

接着吴荪甫就传见了莫干丞。这老头儿进来的时候,腿有点儿发抖,吴荪甫一眼看见就不高兴。他故意不看这可怜相的老头儿,也没说话,只旋起了眼睛瞧那边玻璃窗上一闪一闪的花白的光影。他心里在忖度:难道那小伙子屠维岳当真不晓得管理部这方面很有些人不满意他今天的措置?不!他一定晓得。可是他为什么不肯说呢?怕丢脸么?好胜!这个年青人是好胜的。且看他今天办的怎样!——吴荪甫忽然烦躁起来,用劲地摇一摇头,就转眼看着莫干丞,严厉地说道:

“干丞!你是有了一把年纪的。他们小伙子闹意见,你应该从中解劝解劝才是!”

“三先生——”

“哎!你慢点开口。你总知道,我不喜欢人家在我耳朵边说这个,说那个。我自有主意,不要听人家的闲话!谁有本事,都在我的眼睛里;到我面前来夸口,是白说的!你明白了么?你去告诉他们!”

“是,是!”

“我还听说曾老二和屠维岳为一个女工吃醋争风,昨天晚上在厂里闹了点笑话,有没有这件事?”

“那,那!——我也不很清楚。”

莫干丞慌慌张张回答,他那脸上的神气非常可笑。实在他很明白这一件事,可是刚才给吴荪甫那一番堂而皇之的话语当头一罩,就不敢多嘴。这个情形,却瞒不过吴荪甫的眼睛。他忍不住笑了一笑说:

“什么!你也不很清楚!正经问你,你倒不说了。我知道你们账房间里那一伙人全是‘好事不惹眼,坏事直关心’!厂里一有了吃醋争风那样的事,你们的耳朵就会通灵!我听说这件事是屠维岳理亏,是他自己先做得不正,可是不是?”

莫干丞的眼睛睁大了发怔。他一时决不定,还是顺着吴荪甫的口气说好呢,还是告诉了真情。最后他决定了告诉真情,他知道屠维岳现在还很得吴荪甫的信任。

“三先生!那实在是曾家二少爷忒胡闹了一些。——”

吴荪甫点头微笑。莫干丞胆大些了,就又接着说下去:

“二号管车王金贞亲眼看见这一回事。屠先生没有漏过半个字,都是王金贞告诉我的。昨天晚上,屠先生派王金贞找

一个姓朱的女工来问她女工里头哪几个跟共产党有来往,——就是在这间房里问的,王金贞也在场。后来那姓朱的女工出去,到茧子间旁边,就被曾家二少爷拦住了胡调。那时候有雷有雨,我们都没听得。可是屠先生和王金贞却撞见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吴荪甫皱着眉头不作声,心里是看得雪亮了。他知道吴为成的报告完全是一面之词。他猛然想起了把曾家驹,马景山两个亲戚,吴为成一个本家,放在厂里,不很妥当;将来的噜嗦多着呢!

“哦!干丞,你去关照他们。这件事,以后不许再提!”

吴荪甫说着,就摆一摆手,叫莫干丞退去。他侧着头想了一想,提起笔来就打算下一个条子:把吴为成他们三个调出厂去,分调到益中公司那八个厂里。“亲戚故旧塞满了一个厂,那厂断乎办不好的!”——吴荪甫心里这么想,就落笔写条子。可是正在这时候,一个人不召自来,恰就是吴为成。

“谁叫你进来的?是不是莫干丞?”

吴荪甫掷笔在桌上,很严厉地斥问,眼光直射住了吴为成那显着几分精明能干的脸儿。吴为成就离那写字桌远远地站住了,反手关上了那门,态度也还镇静,直捷地就说:

“我有几句话对三叔讲。”

吴荪甫立刻皱了眉头,但还忍耐着。

“刚才工会里的钱葆生告诉我,昨晚上工人开过会,在一个女工的家里。那女工叫做姚金凤。今天工人暴动,要打烂账房间的时候,这姚金凤也在内。对工人说要是我们不放那六个人,她们就要拚命的,也是这姚金凤!一个月前,厂里起风潮,暗中领头的,也是这姚金凤。听说后来屠维岳收买了她,可是昨天晚上工人开会就在她家里!她很激烈,她仍旧在暗中领头!”

吴荪甫尖利地看着吴为成的脸儿,只淡淡地笑了一笑,不说什么。昨晚上工人开会,有姚金凤,这一点点事,屠维岳也已经报告过了;吴荪甫并不能从吴为成那话里得到什么新的东西。可是姚金凤那名字,暂时在吴荪甫思想上停留了一下。他记起来了:瘦长条子,小圆脸儿,几点细白麻子,三十多岁;屠维岳收买了后曾经出过一点小岔子,一个姓薛的管车,九号管车,泄漏了那秘密,可是以后仍旧挽救过来了。

“三叔,依我看来,这次风潮,是屠维岳纵容出来的;昨天他很有工夫去预先防止,可是他不做!今天他又专做好人!

他和工会里一个叫做桂长林的串通,想收买人心!”

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他到底听到了一些“新的”了!然而一转念后,他又蓦地把脸色一沉,故意拍一下桌子喝道:

“阿成,你这些什么话!现在我全权交给屠维岳办理,你在厂里,不要多嘴!——刚才你那些话,只能在我面前说,外边不准提起半个字!明白了么?去罢!”

挥走了吴为成以后,吴荪甫拿起刚刚写好的字条看了一眼,就慢慢地团皱了,满脸是迟疑不决的神气。俄而他蹶然跃起,把那团皱的字条又展开来看一下,摇了摇头,就嗤的一声,撕得粉碎,丢在痰盂里。他到底又自己取消了“亲戚故旧不放在厂里”的决定。他抓起笔来,再写一个字条:

本厂此次减薪,事在必行;一俟丝价稍有起色,自当仍照原定工薪发付,望全体工人即日安心上工,切勿误听奸言,自干未便。须知本厂长对于工会中派别纠纷,容忍已久,若再倾轧不已,助

长工潮,本厂长惟有取断然措置!此布。

把字条交给了莫干丞去公布,吴荪甫也就要走了。临了上汽车的时候,他又严厉地吩咐屠维岳道:

“不管你怎么办,明天我要开工!明天!”

午后一点钟了。屠维岳在自己房里来回踱着,时时冷笑,又时时皱着眉头。他这样焦躁不安,正因为他是在可胜可败的交点上。早晨工潮发动的时候,他虽然听得了许多“打倒屠夜壶”的呼声,可是他看得准,他有胜利的把握。自从吴荪甫亲自来了后,这把握就成疑问。尽管吴荪甫再三说“全权交给屠先生”,然而屠维岳的机警的眼光看得出吴荪甫这句话的真实意义却就是“全权交给你,到明天为止!”

明天不能解决罢工,屠维岳就只有一条路!滚!

并且吴荪甫这一回自始就主意不定,也早已被屠维岳看在眼里。像吴荪甫那样刚愎狠辣的人,一旦碰到了他拿不定主意,就很难伺候;这又是屠维岳看得非常明白的!

忽然窗外闪过了人影。屠维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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