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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过它,现在,它毫不客气地居住在安疆身上了。她们都认出了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纵使是再多疑的人,也不能怀疑安疆的诚恳。
周云若看着安疆。她知道她说的是心里话,她相信她。但她固执地认为,一个快要死了的人,就像过了期的请柬,即使是真的,又有多少实用的价值!
周云若乖巧地说:“奶奶,您多保重自己的身体。我记住您的话了。”
安疆只是一粒小小的萤火虫。无论从光芒还是从温度上,距离驱除周云若的心灵之冰,都太过微弱了。这是周云若的心灵蹦极,从高处坠下,无所依傍。
程远青说:“周云若,我有一个小建议,不知你愿不愿试试?”
周云若极快地回答:“真的?程老师,我愿意一试。”
程远青说:“周云若,你走到每一个组员面前,对她说,我得了乳腺癌。希望大家把自己听到后的真实感受告诉周云若。行吗?”
大家说:“做的到。”
周云若忸怩地说:“我的事,还有必要再说吗?”
程远青斩钉截铁:“有。”
见周云若迟疑,大家说:“人还是这些人,事还是这些事,再说一遍吗!有什么难的!”
周云若迟疑着。大家不解。但程远青深知,这很难。抽象的肯定具体的否定,是很多谬误的藏身之所。
无望的等待。很长很长。周云若迟迟没有任何动作,但内心翻江倒海。除了医生之外,她还没有亲口对一个人说过自己疾病的名字。即使是对着医生,她也总是说:“我的那个病……”此刻张口,对她是莫大的挑战。
她张望四周,从哪个人开始呢?她磨磨蹭蹭走到安疆面前,看着老人历经沧桑如风干咸菜一般黑苍的脸庞,她说:“安奶奶,我告诉您一件事……我……得了一个病……”
安疆看着她,竭尽全力地点头,她要驰援这个年轻的女孩。
周云若卡在那里了。她说不出自己的病名。她不敢说出它。它对她是那样熟悉,她的生活因为它,发生了翻云覆雨的变化。她从来没在人前称呼过它,陌生的如同非洲一个小村庄的名字。
程远青殷殷看着周云若,很想帮助她。可此刻最好的帮助就是一言不发的等待。如果不能在等待中重生,就只有在等待中沉没。
周云若紧紧地咬着嘴唇,她原本就贫血的嘴唇,由于牙齿切压,显出弥漫的苍白和局部的紫癜。她很想退缩,为什么要在众人面前呼唤那个魔鬼?她的身体向后倾倒,好像莅临深渊。近在咫尺的安疆比别人更早地发现了周云若的企图,她不顾一切地扑去,抱住了周云若。老人太瘦了,当她凸起的肋条敲在周云若时髦服装的扣子上,人们听到了金属的响声。“孩子,说吧。我在听。”她用手抚摸着周云若,她的皮肤因为这种抚摸竖起了一些褶皱,就像拉长的太妃奶糖,久久不肯平复。
周云若来不及思索,就在安疆的怀抱中开口:“有人得了乳腺癌……”
大家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周云若终于说了。一个进步。可是不彻底。程远青紧问:“这人是谁?”
周云若非常不情愿地说:“我。”
程远青说:“那就请你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不要说有一个人,用第一人称。”
周云若说:“我得了乳腺癌……”此语一出,她漆黑的眉眼流出了澄清的泪水。想象中,她以为该落下红宝石一样的血珠。
安疆紧紧地抱住她说:“孩子,你命好苦!”
大家的眼泪就一起流下来,想起了自己的病和孤单恐惧,连褚强的眼眶都潮的能养金鱼了。只有程远青不哭,不是她不哀伤,她有比哭泣更重要的使命。她走到安疆和周云若的集合体面前说:“周云若,请你把这句话再说一遍。”
周云若为难地说:“还要说啊?非要说啊。程老师?”
程远青不容置疑地说:“是。”
周云若就一字一顿地说:“我,周云若得了乳腺癌。”她的声音比刚才要稍微亮一些,这句话的完成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艰难。泪水涌流的更畅快了。
安疆说:“我也得了。孩子,咱们都是一样的。你别哭了,你一哭,我心里更难过了……要不,你还是哭吧,哭哭或许会好受……你得了病,这不是你的错,你挺勇敢的。是个好孩子。”
周云若栖息在安疆的怀抱里,水乳交流。母亲都不曾知道这大秘密。周云若真想永远匍匐在这个细弱但是温暖的怀抱中,程远青打断了她的享受。“接着干什么?”
周云若喃喃地重复着:“不知道。程老师,告诉我。”
程远青拍拍周云若说:“想想看。”
周云若冰雪聪明,稍加思索,说:“我要走过去和每一个人说一遍。”
24。生命的交融
周云若很舍不得地钻出了安疆的怀抱,走到应春草面前。“我得了乳腺癌……”周云若想起了什么,就又重复道:“周云若得了乳腺癌。”
应春草,这个一贯细声细气的女人,突然大声回复:“周云若,你得了病,这一点也不影响你的可爱。再说,不可爱又有什么?别人爱不爱的,管它呢。只要咱自己觉得可爱就够了。大妹子!”
周云若也同样抱住了应春草。很瘦的女人,抱在一起,好像两只折叠的纸扇。要是以前,周云若会看不起应春草的,但身体和身体的接触,使周云若感到了一种温热的关爱。她有点内疚,觉得以前太小看这个女人了。
周云若第三个走向卜珍琪。卜珍琪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内在的傲气,依周云若长期小人物生涯锻炼出的敏感,她知道卜珍琪潜藏的淡漠。今天的周云若豁出去了,组长允诺她在反复陈述之后,情绪会有改变。周云若择人的顺序,除安疆之外,她是先难后易。如果应春草拒绝了她,如果卜珍琪拒绝了她,那么,纵使程远青说破大天,周云若也不玩下去了。
卜珍琪很专注地听完了周云若的癌症告白,把自己的脸颊贴到了周云若的脸上,两个人都有泪水,双方先感到冰凉,然后才是泪水之下的温热皮肤。卜珍琪凑在周云若的耳边说:“你很勇敢。你很可爱。我要向你学习。”
周云若现在很感奋,情绪起了根本性的变化。一个她敬而远之的女人,能够这样评价自己,周云若非常高兴。肌肤相亲,谎言没有滋生的空隙。重病之人,直觉发达,你不可能骗她。
周云若快步走到了鹿路面前,对鹿路说:“我,也就是周云若,得了乳腺癌。请问,你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怎样看我呢?”
鹿路说:“嗨!我以前怎么看你,我现在还怎么看你。提倡减肥,你歪打正着。”
花岚没见过这阵势,比周云若还紧张。见了周云若,抢先说道:“就别说那句话了。怪吓人的。你真的很可爱。我要是个男人,我会爱你的。就是知道你得了乳腺癌,我也会爱你。”
周云若回头看看程远青,程远青说:“还是要说。”
周云若就有些开玩笑地向花岚鞠了一躬,说:“兹有乳腺癌患者周云若小姐,向您报到。”花岚哭笑不得说:“好了,好了。吓死人了。好像我是马克思似的。”
倒数第二家是成慕梅。按说成慕梅是很压抑的人,极少讲话,让人感到不好亲近,但周云若还是把她排在了褚强之前。不管怎么说,毕竟还是女性,周云若走近,成慕梅腾地站起来,动作很大,掠起一阵风。周云若依样画葫芦,说:“周云若是个乳腺癌患者……”因为已经说了若干遍,悲凉也就化为惯性,甚至有了某种不以为然的调侃意味。周云若很喜欢这种新生的轻松心境,她说此话有点上瘾了,说完之后,就像鱼鹰叼鱼似的张开双臂,预备拥抱,并倾听成慕梅的回答。
成慕梅很诚恳地说:“你不但在女人的眼里是可爱的,在男人的眼里也是可爱的。你用不着悲观。女人不是因为乳房才可爱,是因为勇敢才可爱!”
讲的可真好!周云若的眼圈又湿了,今天反复流泪,这一次,如果把她的眼泪收集了去化验,其成分和以前几次一定不同。这一次,是快乐的眼泪。
最后的宣言和拥抱,留给了褚强。褚强一直在等着这个时机,当这个时机真的到来的时候,褚强甚至比周云若还要激动。褚强这是第一次走进了乳腺癌组员的内心,他惊恐悲哀又充满了不可言说的好奇和敬重。周云若大大方方地说:“褚强,你是我们小组惟一的男性。我对男性一直抱有很高的警惕,今天让你把我的秘密都听了去。我很想听听你的真话。别担心我,如果说这种真话我在一个小时之前,还听不得,我没有那个力量,但我想,我现在有了。我已能正视我的苦难。现在,我正式向你宣布——周云若,是一个乳腺癌患者。你对此有何感想?”
褚强说:“如果我说真话,请你不要生气。”
周云若说:“我不生气。”
褚强说:“我的真话就是,我以前就喜欢你,听了你的故事,看了你的勇敢,我就更喜欢你了。如果不是我有了女朋友,我会追求你。”
周云若调皮地说:“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我喜欢这个玩笑。谢谢你了。毕竟,你是第一个知道了我的真相之后,还向我开玩笑的男孩。”
周云若最后走到程远青面前,说:“程老师,对您还需要我说吗?”
程远青说:“对不起,我要纠正你一下说法。不是我需不需要你说,而是你自己需不需要对我说。”
周云若有些不解地问:“这有什么不同吗?”
程远青说:“你觉得有所不同吗?一个是我要你说,一个是你自己要说。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要求你一定要把自己的病情公布于众。从你的感觉来说,究竟是哪一种情形较好,选择完全在你。”
周云若想了一下,走到程远青面前说:“我要告诉您,我,周云若,是一个乳腺癌患者。可这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我还是我。我不会被一个小小的肿瘤所战胜,虽然,它也许能要了我的命,但这依然不能改变我藐视它的态度。”说完之后,她和程远青久久地拥抱。大家也拥上来,抱在一起。
她们生命的一部分交融在一起,互相支援和补充。人们无法拒绝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浸润,当这种浸润柔细无声长久浸淫的时候,奇迹就要渐渐出现。
三 卜珍琪的奋斗
25。孤独童年
通过几次活动,特别是墓园之行,对死亡正视和探讨,彼此深入内心,水波不兴的卜珍琪感觉有什么危险在靠近。她有些生气,却说不清是生谁的气。是生自己的气吧?没有人逼她次参加乳癌小组。
卜珍琪内心很孤独,和大多数人逃避孤独不同,她喜爱孤独,有意营造孤独。从幼儿园开始,卜珍琪就把自己和别的小朋友区分开来。最早做这种区分的不是她,是幼儿园的阿姨。
她生于江南小城。父亲是小城的主官之一。地方太小了,在有限的范畴之内,父亲已是高官,卜珍琪也就有了“公主”的美称。有一种娃娃脸的女孩,幼时非常漂亮,长大了也就姿色平平。卜珍琪就属于这一类。
军长的孩子可以因为身在总参谋部,而觉得父亲的职务太低。科长的孩子可以因在边地而趾高气扬。卜珍琪小时候听过的童话中,国王是最大的官了,她觉得自己就是国王的女儿,被很多人夸赞。人们常常以为孩子在很长时间内,听不懂大人的话,其实,大谬不然。
卜珍琪母亲是市剧团团长。她以前是演员,爱演戏不爱当官。丈夫成了市长,她就不能演戏,只能当团长了。她不肯放弃对演戏的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