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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珍琪母亲是市剧团团长。她以前是演员,爱演戏不爱当官。丈夫成了市长,她就不能演戏,只能当团长了。她不肯放弃对演戏的钟爱,时刻做好上台的准备。为了保持身材,不曾哺乳,卜珍琪是喝奶粉长大的,那时候,还不知道鲜奶比奶粉好,以为越是工业化了的东西,越显出高贵。卜珍琪从小被送到幼儿园,全托的幼儿园是贵族的象征。幼儿园给孩子们规定了太多的睡觉时间,阿姨们嫌孩子们顽皮烦人,早早把他们赶到床上。
后来一定发生了某些事情,可卜珍琪不记得了。真的,不是忘了,是一段空白。每当试图回忆的时候,头脑中就有霹雳和辐射性的火光出现,双眼后方爆发剧烈的疼痛,任何思绪都淹没在滔滔黑水之中。她当时只有5岁,孩童的记忆自有不可理喻的法则。前半部分每一个细节都那样清晰,后半部分却像曝光的胶卷一片灰翳。
妈妈自那个晚上再也没有回家,爸爸把卜珍琪送回幼儿园,也不再接她。紧接着爆发了文化大革命,爸爸的名字浓墨写在马路上,任凭车碾马踏,还有无数的唾沫和鞋印。
妈妈在运动中自杀,爸爸经历了可怕的批斗,被两派造反派当成人质,你抢我夺,很长一段时间下落不明。
在园长的保护伞下,卜珍琪得以度过相对平安的岁月。小姑娘什么都听老园长的,只是坚持自己擦屁股,哪怕得了红白痢疾,裤子都提不起来的时候,也不让老园长动手。奇%^书*(网!&*收集整理小丫头在那个时候,就想到自己有一天出人头地,不能留下话把。
卜珍琪在苦难中学会了生存的伎俩,从公主到妖孽的坠落中,领略了世态炎凉。10岁的时候,像60岁那样苍老。卜珍琪为自己立下志向,这一辈子要做个大官。让和她打过交道的人,许多年后还会以她为荣。
解放父亲的时候,卜珍琪到监狱接他。两个人都很吃惊,爸爸看到的是一个少年老成的矜持少女,女儿看到的是一位面无表情的老人,风流倜傥的爸爸已经往生。
父亲可以恢复原职,卜珍琪的精神却永不会回到从前。所受的顿挫化入年轮,凝结在那里,无论何时切开思维的脉络,都会看到那一圈逼仄的痕迹。
卜珍琪和父亲没有多少话说,虽然他是她惟一的亲人。他们从不谈论母亲,卜珍琪曾希望把缺失的记忆补上,但父亲避之惟恐不及。父亲不谈,必有不谈的苦衷,母亲已死,就不要让父亲再痛一次吧。于是,父女俩相对的时候,都做出快乐的样子。
文革结束,大学重新招生。和那些文革前的老高中生相比,今天学军明天学农没上过多少文化课的卜珍琪,虽然年纪轻轻,并不占优势。竞争空前惨烈,榜发下来了,卜珍琪差2分落榜。晚年的父亲有一种宿命的悲观,卜珍琪倒比较平静,反正来日方长,年纪还小,经得起输。卜珍琪准备来年再战,一月后,来了一封补充招生的通知。国家急需人才,常规录取之后,号召各校深挖潜力,扩大招生。新生入学之后,一些大学又报上来扩招名额。京城名校的经济系大专部录取了卜珍琪。对于一心想读文史哲大本的卜珍琪来说,兴趣不大,决定放弃,明年再考。
父亲拿着通知书看了很久,好像那是一部世界名著。
“去。”父亲说。长期监禁的后遗症之一,就是让父亲吝啬言语。
“我不喜欢这个专业,也不喜欢大专。”卜珍琪回答。
“这所大学名声很好。”父亲声音不大,却很有分量。
“可是,不喜欢……”卜珍琪还想重复对专业和学历的不满。
“大学是标志。5年10年以后,人们不会记得你的专业,却会记住你的大学。”父亲说。
以卜珍琪的阅历,尚无法想象若干年后人们对某大学的评价,将如何影响她人生的走势。但卜珍琪敬畏父亲,对他的意见不能等闲视之。
“大专是台阶,还能读本科。如果明年再考,你不一定能考入这家学府。盯着一碗蜂蜜,不如赶快喝口糖水。政策这个东西,有变数。”父亲难得地讲了多话。
“专业实在不感冒。”卜珍琪最后抵抗。
“天生就知道适合什么专业的人,很少。你说的喜欢不喜欢,可能只是凭着对商场和会计的一知半解。算不得数。一个国家,政治安定之后,很快就会转入经济建设。先去学吧,之后再说喜欢不喜欢。改行,来得及。”父亲微微合上了眼睛。可以理解为他困倦了,也可以理解为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他不会改变意见,听不听在你了。
26。确定目标
卜珍琪遵从了父亲的意见。对于专业,克服了最初的反感,也能慢慢深入下去。举凡真正的学问,定有它迷人的地方。卜珍琪一心想读本科,需要有出类拔萃的成绩作为自己的资本。后来的发展,证实了父亲的远见卓识,“变数”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东西。百废待兴的国度,几年时间沧海桑田。数理化不时兴了,文史哲不时兴了,经济炙手可热。卜珍琪大专毕业时,已不需挖空心思报本科,校方名额多多,保送成绩优秀者直升续读。卜珍琪不感谢命运,只感谢父亲。到本科毕业的时候,分配去向主要在国家机关,是镶了金边的不锈钢饭碗
。
卜珍琪拿不定主意,是趁大好形势,分到有背景的机构,从此过丰衣足食安定团结的日子,还是继续苦读,甚至出外留学?卜珍琪只有请示父亲。
父亲在江南小城,又找了续弦夫人,卜珍琪对继母充满了感激,这样才使她远走高飞之时,少了愧疚。父亲沉吟,比那一回卜珍琪报考大学还要长久。父亲说:“要我帮你拿主意,就要对我说实话。”
卜珍琪说:“爸,我要是对您都不说实话了,我还能相信谁?”
爸爸说:“我问你,这辈子想当什么样人?”
卜珍琪说:“有几百万人知道我。”
爸爸说:“决心不会更改了?”
卜珍琪说:“爸爸,你这是什么意思?”
爸爸说:“定了,就要把一生精神押上去。不能后退。后退了,所有的苦就白吃了。”
卜珍琪说:“决心在你住监牢的时候就定下来了。”
一提到那段时光,爸爸有些恍惚。他不愿在这个问题上耽搁,说:“务虚就到这儿,开始务实。要出名,你就要读研究生。要在国内读,不到国外去。国外读书,回来后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被重用。你再怎么赤胆忠心也不行,这就是国情。中国人,最讲究同窗之谊。这就是无形资源。”
卜珍琪恨继母,她恰在此时进屋,宣布饭好了,请大家入席。父亲站起身来,向卜珍琪眨眨眼睛,这个调皮的动作,在父亲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做过。卜珍琪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父亲这一天说的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卜珍琪感谢父亲,但卜珍琪不安。
趁着继母到厨房里端另外一盘菜,父亲小声对卜珍琪说:“闺女,以后找女婿,也要服从你的人生大目标。”
记忆中,这是父亲留给卜珍琪的最后一句话。父亲三个月后脑溢血突发辞世,卜珍琪从学校赶回家,看到的只是父亲在水晶棺里化妆过的遗容。卜珍琪可以肯定,在“找女婿”这句话后,父亲还说过很多话,但卜珍琪不记得了。于是,这句话就成了父亲的临终遗言。
可惜了,父亲。那样一个小小的城市,正值壮年,又遭遇文革。牢狱之灾和妻子惨死,使父亲卓越的政治才能未及盛开就凋零了。父亲的远见卓识偶尔一露峥嵘,就在卜珍琪人生道路的设计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卜珍琪越来越觉察出父亲的英明。卜珍琪读完硕士,国家核心机构向她招手,吸收她参与经济政策的调研和制定。
出国?读博士?还是从小职员开始工作?
“我想当一个有名的人。”卜珍琪听到自己的声音。
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父亲在天国慈祥地看着自己。她多么巴望父亲再次举重若轻地为她指点迷津。但是,父亲无言。现在,卜珍琪要当自己的父亲了。
“我要走为官之路。我要升至高位。我要做一个有影响的政治家。”她听到自己坚定地对父亲说。
父亲眼睑垂下。父亲惊讶的时候,不愿让别人发现,就会垂下眼睑。父亲的眼睑就成了悬挂的包袱皮。你看不到惊讶,但惊讶已然存在。
父亲伸出一个手指,竖在自己的嘴唇处。父亲说:“孩子,记住,这是你一生中第一次说这个话,也是最后一次说这个话。你可以牢牢记着你的理想,但是你不可以说。永远不可以说。政治是不可以说的,说出来就不是政治了。”
卜珍琪对想象中的父亲说:“我记住了。我永不会说。”
父亲说:“你想过没有,你是一个女人。”
卜珍琪说:“我知道我是一个女人。”
父亲说:“知道和想是两回事。如果你没有想过,你还算什么政治家?”
卜珍琪说:“政治并不是拼刺刀。它和体力没有太多的关系。主要是智力。”
父亲说:“不错。政治是不分男女的,但是,政治家是分的。”
卜珍琪坚定地说:“我知道。可是,我还是要做一名政治家。”
讨论进行到这里,父亲的形象突然模糊。父亲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她的选择呢?卜珍琪不知道。
卜珍琪习惯了同父亲对话,慢慢梳理出自己的头绪。那些念头,盘旋在她的内心,晃动着,难以固定。对话把飞翔的蝴蝶捕捉,针将蝴蝶留在纸板上,反复研究。
27。 种子蛰伏
目标确立之后,卜珍琪精神抖擞。有方向和没方向是不一样的。同是到广州,有些人是边走边唱,也许先往山海关方向走一程,太冷了,然后才南下。到了郑州,又忽然拐向乌鲁木齐。卜珍琪不是这种类型,到了国家机关,从小职员做起。
部里的人自我感觉很好,执掌重要物资的生产大权,有着舍我其谁的骄傲。上班第一天,在先于知道食堂之前,被告知了开水房的位置。作为一个年轻的女硕士,卜珍琪对此没
有丝毫的怨言和意外,她知道自己今后所打的每一壶水,都有价值。
卜珍琪杂务做的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而已。她会把暖瓶灌满水,但她不会把暖瓶上天长日久积攒下的泥垢擦洗干净。虽然对于她勤劳的手指来说,这微不足道。她是有洁癖的人,要在视线所及的范畴内,保持几把水瓶的肮脏,她付出的忍耐力,绝对大于把暖瓶擦干净的劳动量。出于长远考虑,她不能让人们把自己定位于一个勤快的小姑娘。
司长是一位不苟言笑的长者。据说早年间留过苏,和上面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司长分配卜珍琪负责整理编发资料。这项工作,要说简单,可以不费任何脑子,把下面报上来的资料点出若干,集合成册,签发到打字室,就成了一期内部资料。部里文山会海,资料犹如雪崩,根本无人细读。卜珍琪决定咫尺兴波,把具有潜在动向的资料整理出来,画龙点睛。第一个步骤是埋首资料,古今中外统统阅看。
很短时间内,卜珍琪对部里的主要产品Z物资,从储量到矿山到工厂,从Z物资的历史沿革和当前国际市场的价格走势,都了然于胸。
“你把这些玩的这么透,干啥?想当部长秘书?”同她一起分来的女硕士小孔说。
“当部长的秘书,倒不必懂得这些。他只要知道谁懂就行了。”卜珍琪说。
小孔说:“既然知道的门清,还秉烛苦读干什么?”
卜珍琪一笑,不做声了。有些话,和最好的朋友也不能说。如果能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