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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水和英英相厮着离开了雷大空的“浮丘”地,向仙游川走去。小水告诉了金狗的情况,英英说:“我回去给我叔叔好好谈一谈,让他出面给县上领导讲,大空有罪,大空现已死了,难道还要叫金狗死吗?”
小水说:“这你没必要!”
英英说:“他不答应我我就哭着和他闹,他还得考虑我们夫妻将来养活他呢!再说,金狗当年还救过他一命啊!”
小水苦笑了一下。说:“英英,你这心意我替金狗叔领了,可你千万不要那样做!你那样做了,我不同意,金狗叔更不同意,就是他日后死了,阴魂也会忌恨你,也会忌恨我的!”
英英疑惑不解地站在那里。看着小水一步步走下那洼地斜坡去了。
也就在这天下午,田中正从乡政府回到仙游川,他背了半扇子猪肉,在村道上见人就打招呼,说:“晚上有事没?来我家喝酒呀,我给大家做粉蒸肉吃!”村人便感到疑惑:田中正近些日子怎么对村里人态度变了?况且一不逢年,二不过节,又不是田中正或者那英英娘生日大寿,平白喝的什么酒,吃的什么肉?田中正就咧着嘴笑了,说:“不逢年过节,就不该好吃好喝了吗?来吧,到我家去喝一场吧!”那神气立即使村里人便思猜:他是为雷大空之死而欢庆吗?
韩文举和七老汉“浮丘”完大空,就回到渡船上喝酒解愁。两个人使劲地喝,喝得就都头晕眼花。韩文举说:“老七,你瞧瞧这世事,完了!全完了!我只说仙游川的风水不仅成了田家巩家,还有个金狗,还有个雷大空,这世事该要成另一番世事了,可田家还是田家,巩家还是巩家,金狗和大空却做了囚犯!如今大空死了,说是畏罪自杀,大空是自杀的人吗?大空要是在旧社会,落草当土匪他就是山大王,要是去打游击,他也能去当个队长,那是个刀架在脖子上不眨眼的人,他能自杀?!大空这一死,金狗我看也就活不了多久了!唉,这上边的政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当初嚷道着叫做生意,叫赚大钱,怎么要抓人就全抓了,既然现在是这样,那何必当初呢?老七,这就是咱们没命,两岔镇还是人家田家的,州城还是人家巩家的,咱是人家的草民命啊!来,咱喝,能多喝就多喝!你看过‘三国’吗,你不认得字,可你爱看老戏,戏上‘三国’时的曹操喝杜康酒,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咱这不是杜康,但啥酒也能解忧的,喝呀,你怎么不喝了?”
他把酒给七老汉的杯子倒满,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咕咕嘟嘟又喝了,还在说:“田中正买了半扇子猪肉,高兴得在家里要摆宴席啊!让人家摆嘛!我气不气,气得牙根都出了血!老七,咱气有什么办法?咱气死了连这酒都喝不成了!人家厉害让人家厉害去,咱惹不起他,咱躲嘛,他田中正总不能再把你我送到牢里去吧?!”
七老汉说:“文举,咱不要喝了,越喝越犯愁的。”
韩文举说:“怎么能不喝了?喝醉了,是喜不知道,是愁也不知道了,喝醉了好呢!人活在世上真不如一只蚂蚁一棵草呀!草今年死了,明年又活了,大空这一死世上就没个大空了!唉唉,发财呀,赚钱呀,大空钱多不多,可一死他能再用一文一分吗?金狗是有本事,争争斗斗的,现在争到了什么,又斗到了什么?还是寺里的和尚好啊,老七,尘世上的事是没名堂啊!”
七老汉说:“文举,你是喝醉了,你心不该这么灰的。我要是年轻二十岁,我非出这口恶气不可!”
韩文举说:“你怎么出?”
七老汉说:“我上北京城里告去,脱裤当袄也要去告的!”
韩文举则笑了,说:“你告谁去?小水她也告了,把状子塞在锦旗里给巩专员告,可最后起什么作用?听说状子呈上去,领导手下的人直接就批个当地处理的条子下来,当地怎么处理?老七,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没看清世事嘛!”
七老汉再没说话,只觉得胸堵头晕,无言地面对河水。韩文举还在自斟自饮,鼻涕、涎水也流下来,独说独念这人生世事。待到黄昏,两岔镇的陆家儿子提了七串三百响的鞭炮来坐船,七老汉说:“傻小子,你这是往哪里去?”
陆家儿子说:“去田乡长家呀,买些鞭炮去放放!”
七老汉当下火了起来,说:“你去喝酒庆幸呀?怎么不领了你翠翠姐也去?!”
陆家儿子说:“我姐姐?……你说这话啥意思?”
七老汉说:“田乡长要的是你姐姐的那二指宽的红白肉吃,倒不稀罕你去舔他的屁股,舔的时候可别把人家的两颗蛋丸儿咬了!”
陆家儿子说:“到这一阵子,你们还张狂呀?!”
七老汉说:“我们张狂什么了?我是叮咛你舔屁股的注意事项啊!”
陆家儿子毕竟口笨,想要动武,又见七老汉手持了竹篙,便不敢轻举妄动,只黑青了脸不理七老汉。
韩文举醉眼蒙眬地说:“老七,算了,骂他干啥?那小子是田家的狗,咱现在正霉着,你惹他干啥?”
船到岸了,七老汉用篙静住船,却在陆家儿子跃身上岸之时,船一晃荡,陆家儿子重心未把握住,仰面跌在水里。等大呼小叫地爬出水来,那七串三百响的鞭炮全泡湿泡软地散开了。七老汉倒骂开了:“陆家儿子,你×你娘的笨蛋,我船还未停稳,你急着上岸是去赶丧吗?把你淹死了白淹死,你把田乡长的鞭炮糟蹋了,你是不是存心要这样?你个×你娘的笨蛋!”骂得陆家儿子不但不责怪七老汉,反倒拿手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到了晚上,田中正自然没有鞭炮鸣放,村里的人又来得极少,他就郁郁不乐,让妇人再到村里叫些人来。妇人说:“咱这是何苦哩,他谁不来倒给咱省下酒菜了!”
田中正厌恶地看了一下妇人,就懒得再给她说什么了。大空的死,金狗的被抓,原本他是极其兴奋的,但他并没有兴奋到什么地方,而更多地是疑惑不解,甚至有些胆寒而栗了。他仇恨金狗和大空,但几年来的交手,他又不得不服这两个人的厉害,可这么厉害的角色要逮也真就逮了,要死也真就死了!虽然这两个角色的结局使他松了一口气,却同时使他发现关着门当“王”的日子过去了。世界大得很呢,在这么个仙游川、两岔镇再不敢像过去那么跋扈了啊!
妇人见田中正脸黑封得难看,也不敢再说什么惹他发火,就出门在村子里请人,但所请之人虽口上答应了,且还要说出一番感激话,却口说“过会儿就来”,竟到底未来,她就只好打发本家一个人去请镇上的那伙狐群狗党,七老汉将请人的人送过河后,就将船摇过来,拴在这边岸上,扶醉得软成一团的韩文举回家睡觉去了。蔡大安、田一申一伙来到对岸千呼万唤,这边无人理睬,只好脱了衣服趟水过来。
在酒席上,田中正果然七碟子八碗摆了一桌肉菜,端酒杯请大家喝,说:“这几日仙游川哭哭啼啼的事多,人心里都觉得不美气的,备些水酒大家喝一喝也好,晚上又没有事,就都放开肚皮喝,我田中正有的是酒啊!”
田一申就说:“是该热闹热闹了,田乡长今日高兴,咱们就喝个够!常言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这不要三年五年,一年来的天气世事又是一番景象了!雷大空一死,他死得罪有应得,除了一害嘛!金狗的死期虽没到,那就让他静静在牢里多呆几年吧!来,干杯!”
十几个酒杯举起来,田中正却把酒杯放下了,训道:“一申你逞什么能?你懂得个屁!”
自个重新再端酒杯喝了。
酒桌上气氛冷下来,都莫能解田中正这是怎么啦。各自默默将杯中的酒喝下就坐着不动了。田中正也便又笑了起来,说:“喝呀,怎么冷场啦?”
蔡大安说:“田乡长,你有什么心思吗?”
田中正说:“有什么心思?!”
蔡大安就轻狂起来,说:“田乡长请大家来喝酒就是热闹来的,咱不要说那些死呀活呀的霉事,来,咱为田乡长热情款待碰一杯!”
喝酒人就哈哈笑起来,说许多吉祥话,一片碰杯声中把又一杯酒一饮而尽了。
喝过半夜,差不多人都喝得过了界限。田一申首先有些晕头昏脑,接着蔡大安也不行了,酒使他们又忘记了田中正的训斥,不知不觉又说起金狗和大空来。
一个说:“外边风声传得很大,说雷大空死得有些奇怪,咱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自杀了?”
田一申说:“不管他怎么死的,他反正是死了!你们怕还不知道,韩小水曾经给巩宝山去过信,她还想利用上次那一套让巩家来整咱们,这臭娘儿主意倒好!可她哪里知道,雷大空却很快就死了,不是死在白石寨,倒是死在州城!是州城,你们懂吗?”
蔡大安说:“金狗要是死了才好哩!说老实话,雷大空我倒不怕,怯火的倒是金狗!”
田一申就讥讽道:“大安还怕金狗呀?怪不得当年处处为金狗出力,要不是你,他金狗当不了记者,你也就不怯火他了!”
蔡大安脸红起来,忙看了一下站在一旁的英英娘。英英娘现在越发肥胖起来了,她也勾
起了当年“熟亲”时蔡大安的所作所为,鼻孔里恨恨地发出一个“吭”来。蔡大安就再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喝酒。喝到最后,他站起来,说:“为了庆贺,我来给各位敬敬酒吧,请都赏脸,杯子要见底!”就走到每一位面前双手高擎,偏偏轮到田一申跟前头一扬空过去了。田一申也是借醉撒疯,勃然大怒,骂蔡大安有意伤他脸,两厢就骂开来,将往日的仇怨全喷吐于众,末了就扑在一起厮打,连酒桌都掀翻了。田中正大为恼火,上去一人搧了一个耳光,两人才安静下来。
到了后半夜,蔡大安醉醺醺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骂雷大空,骂金狗,骂田一申。忽然被村里一个人一脚绊倒,压在那里挨了十多拳,几十脚。第二天一早,田中正发现自家的大门上被涂抹了黄蜡蜡的粪便,又见蔡大安还躺在村口满头是血,倒不知是怎么回事。村里却纷纷传开是蔡大安喝醉了,将屎尿屙在了田家门口,在村口又跌了一跤,裤裆里还有屎尿,头上却跌出了血。田中正怀疑其中有蹊跷,却有口说不出。
吃过早饭,小水到不静岗金狗家去,帮画匠洗了几件衣服,就一个人到寺里寻和尚去,要和尚掐指推算:金狗有没有什么凶事?和尚正坐在房里看佛经,他也知道雷大空死了,金狗还呆在牢里,当下放了书让小水在一旁坐定,说:“金狗他们的事我已尽知,难得你一个弱女子四处奔走,为他们申冤鸣屈!世上之事本是一切皆空,各自养性念佛,都能成果,何必心强气盛争争斗斗?金狗不信我的劝告,落到这步田地,我也无可奈何!但念你这般慈善,也真是自性带清净,犹如青天,你若善知识,就能吹却迷妄,内外明澈,于自性中万法皆见啊!”
小水说:“和尚,你说这些我也不懂,我只觉得金狗是好人,他不是为了他自己去争争斗斗的,可好人为什么多难?!你看看他的冤能不能明了?”
和尚说:“你不要太急,你脱口说出几个字来,我替你拆拆。”
小水说了个“完”字,又说了个“回”字。
和尚叫道:“哎呀,小水,这是好征兆哩!‘完’字上头是个家,下边有个儿,‘回’字是口中套口,这都在说金狗能回家,而且今年要成亲,还有一个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