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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父亲放弃了那种徒劳的尝试。他对儿子说,这里有木屋,有水井,这很可能是一些过路人的临时驿站。我们只要等在这里,就肯定会遇到人……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我到附近找些吃的。儿子问附近有什么吃的?父亲就笑了,说森林里还能饿死人吗?你难道忘了野生蘑菇很有营养吗?他为儿子打上一壶水,然后一个人离开了木屋。他一边走一边回头对儿子说,守着屋子,千万不要乱走……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吃晚饭。
父亲并没有马上去寻找蘑菇。他把衣服撕成布条,系在木屋周围的树干上。系完,仔细检查一番,调整了几个布条的位置。他想如果有人经过,就会发现这些布条,再发现小屋,再发现小屋里的他们,并将他们带出森林。他想这可能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了,他不敢有丝毫马虎。
那天父亲很晚才回来,他拣回了一小把蘑菇。虽然仍然走不出去,仍然没人发现他们,可是有了蘑菇,他们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儿子问这蘑菇不会有毒吧?父亲说不会……在走出去之前,我们天天喝鲜蘑菇汤。儿子问这附近蘑菇多吗?父亲说不多,也不少。儿子说明天我也去拣。父亲说不行,你得守在这里,万一有人经过怎么办?我们的目的是走出森林,不是在这里吃蘑菇宴。父亲朝儿子做了一个鬼脸,儿子发现父亲的脸,有些浮肿。
父亲出去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拣回的蘑菇却一天比一天少。每一次回来,他都是筋疲力尽,脸色蜡黄,像大病初愈的样子。儿子问怎么了?父亲说没事,有些累。儿子害怕地哭起来,他说爸爸,我们是不是真的走不出去了?父亲说不会的,只要我们坚持住,就会有人发现我们……
终于有人经过。是一位猎人。是父亲的布条把他引到了小屋。猎人把他们带出森林,他们再一次回到了城市。
那以后,每次谈起这次经历,父子俩都心有余悸。家里的饭桌上,从此没有蘑菇。甚至,儿子说,哪怕在菜市场见到了蘑菇,他都想吐。
可是时间会改变一切。十几年过去了,有一天,儿子回家时,竟提回一小袋蘑菇。他告诉父亲,这是真正的野生蘑菇,是近郊的农民在大山里采的,刚才在街边叫卖,他看着不错,就买来一袋。十多年没吃蘑菇了吧?儿子对父亲说,我想您可能都忘记蘑菇是什么味了。
父亲笑笑,没说话。他似乎对蘑菇并不反感。
父亲把蘑菇倒在水池里仔细清洗。突然,他低下头,从那些蘑菇里挑出两个,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儿子问,爸您干什么?父亲说,这两个蘑菇,有毒。
有毒?儿子怔了一下,您怎么知道?父亲得意地笑了。他说,还记得十五年前我们的那次历险吗?那几天,我可能尝遍了世界上所有的蘑菇……
寻找冬日的灯盏
◎吴佳骏
时令渐入冬季,该静的,都安静下来了。
每年的这个时节,我的心,都有种被静谧抚慰过后的透彻。尽管,寒冷会使我的生活秩序,或多或少遭受一些影响。
城市钝化了人对自然变化的敏感。无论是走在喧闹、拥挤的大街上,还是站在家中孤悬的阳台上,我的目光都是那样惊悚不安。我看到很多的老人,待在屋子里,偎着个电火炉,和一只猫说话,和一只狗谈心。我看到更多的年轻人,坐在街边的餐馆里,谈工作,谈爱情。每个人都有自己过冬的方式,都有独自抵御寒冷的办法。
季节的冬天来临了,一些人的冬天,也在来临。
入冬那天,我回了一趟老家。临走前,我在城里买了两件毛衣,两瓶烧酒。毛衣,是买给母亲的。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很少穿毛衣。我五岁那年,父亲从远方回来,买了一件黄色毛衣,作为礼物,送给母亲。可母亲一次也没穿过,她将那件毛衣拆成线团,改织成了一条围巾和一件小毛衣。后来,那件小毛衣,穿在了我的身上,而那条围巾,套在了父亲的脖子上。
烧酒,是给父亲准备的,晚年的父亲,把酒视作他精神上的一盏灯。没了酒,他会很寂寞。酒,是支撑父亲过冬的良药。唯有酒,才能使父亲的人生明亮。
乡村的冬天,多了些宿命的意味。
落光了叶子的树枝上,挂着两个空鸟巢,像两顶乡村老人废弃的旧毡帽。村头的那条河流,变得比以前浅了,瘦了,沉静中透着忧伤。野地里,薄霭朦胧,白色的雾状颗粒,洒满了田间堆积的草垛。寒气上升,渗透在身体周围,濡湿了我的视线,也濡湿了我的记忆。
小时候,我和姐姐常在黄昏时分,走向冬日的山坡。姐姐肩背背篼,手握割草刀,寒冷将她的一双小手,冻得通红。五根指头,像五根细小的红萝卜。姐姐每天都必须赶在天黑前,割满一背篼草。圈里的那头老牛,还盼着她带回的晚餐呢。我则牵着家里的唯一一只羊,跟在姐姐身后,鼻涕挂在嘴角,像凝结的冰凌。我怕冻坏我的双手,只好将手插在裤袋里,把栓羊的绳索套在腰上。喂饱羊,是我每天的责任。
姐姐每割一会儿草,就要抬头看我一眼,也看我身边的羊一眼。她在看我们的时候,内心是充满恐惧的,她那惊惧的眼神里,总是闪动着一丝不确定的信息。我知道,姐姐是怕我,或者羊,会被冻死。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她都没法回家向父母交差。
羊的生命和我的生命,同等重要。
每年,都有一些人,或者一些牲畜,在冬天死去。
我们永远记得爷爷临终时的样子。那个冬天,村庄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飘洒在故乡的大地上。地面上积满厚厚一层雪,雪覆盖了地上的荒草,也覆盖了平时熟悉的道路。爷爷嘴叼大烟袋,抬头望望天,半晌才说了句:“狗日的雪,下了四天四夜了,啥时才有个完!”说完,他就牵着圈里那头跟他一样老的牛,慢慢地向远处走去。那头牛,跟了爷爷一辈子。无数个冬天,他们都是在相互依偎中走过来的。
那天,直到天黑尽,也不见爷爷和他的那头牛回家。而雪花还在继续飘洒,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当我们打着火把,在田野里找到爷爷时,他已经伏在牛背上,四肢僵硬,永远地睡着了。牛的背上搭着爷爷身上穿的棉大衣,而爷爷的整个身体,早已被雪花覆盖,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定格在一片冰雪世界里,也定格在我们的记忆中。
活下来的老牛,很孤单,衰老得也很快。
做一头牛,或一只羊,也是不容易的。
爷爷走后,父亲将饲养老牛的任务,交给姐姐去完成。他说:“老牛在,你爷爷就在。”
从此,姐姐和我,心里都充满惧怕。我们担心,在某一天,老牛也会像爷爷一样,安静地死去。这是我们无法掌控的结局。
谁能真正熬过冬天呢?
父亲抡着臂膀,在院子里劈木柴。母亲将劈开的木柴,搂到墙角,垒出碉堡的模样。他们在替自己积累生活的资源和能量。他们的心里,需要旺盛的火焰和光源。
母亲知道我要回来,停止了去野外的一切劳动,特意取下灶梁上挂了一个周年的腊肉,为我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劈完木柴的父亲,冒着寒冷,在村头徘徊,坐立不安。一双昏花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回村的山路。他渴望在那条路上,看到我归来的身影。就像曾经望着我离村时的背影,以及那一个个滞重、坚定的脚印。
入夜,四周都安静下来。干涩的冷风,在屋子外钻来窜去。父亲、母亲和我,围桌而坐,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了一大桌。这种暌违已久的亲情氛围,让我感到一种踏实而宁静的幸福。父亲和母亲,争着为我夹菜。我回家的日子,成了他们最为隆重的节日。
但在父母高兴的背后,我隐约感到一丝不安。透过十五瓦电灯泡暗黄的光线,我看到了父母身体上,那被岁月的利斧斫伤的痕迹。母亲脸上沧桑的皱纹,已经不能再掩饰她经受风霜雨雪后的平静。父亲弯弓的脊背,掉光的门牙,以及他那条患风湿病的“老寒腿”,都在时间的监视下,证明着他苦难的人生,离最终的大地,越来越近……
凝视父母,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他们都生活在寒冷里太久了,以至于,他们的生命里住进了一片雪原。那片雪原,不是火能够烤得化的。父母所需的温暖,也绝不是一件毛衣,或一瓶酒能解决的。
那么,冬天所呈现的色彩,只能是一种惆怅和悲凉吗?
我时常想,爷爷在多年前那个冬天的辞世,绝不是因为那场持久飘飞的大雪,也不是由于下雪所带来的更大的寒冷。而是源于嵌入他骨子里的巨大孤寂和绝望。这种生命的感受,是生活馈赠给他的,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如果,我深爱着的奶奶,不是重病卧床,也许,爷爷的孤寂,就会分出一份,让他生命中的另一半去承担和消磨。如果,我的父亲,曾经能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抽出一小半,投入到爷爷的晚境上去,爷爷的孤绝感也不会那样强烈。
可我父亲,当时都在干什么呢?
有些事情永远无法说清,回忆总是布满伤痕。现在想来,我是理解父亲的,父亲也有他的苦衷。在一次醉酒后,父亲拉着我的手说:“孩子,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要不是我和你母亲,你和你姐姐,甚至连我们这个家,恐怕都难平安过冬。”
爷爷把人生最后的信任和安慰,留给了陪伴他大半生的那头老牛。他相信,老牛是理解他的。只是不知道,老牛的内心世界,爷爷能否看透?
有四季,就一定有冬天。有年轻,就一定有暮年。暮年,也应该有美丽和浪漫的一瞬吧。就像雪花的坠落,不止代表寒冷,也昭示春讯。
母亲穿上了我为她买的毛衣,虽然,她的表情告诉我,这件毛衣并不合身。母亲是属于乡村的,她已经习惯了穿棉袄,也练就了抵抗寒冷的能力。这种扎根泥土的生存,曾使母亲尝试过各种各样的活法,有时像庄稼一样活着,有时像野草一样活着,有时像树一样活着……
活下来的母亲,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天。
母亲反复抚摸着身上的毛衣,脸上浮现出她一生中少有的荣耀。我不知道,这种虚幻的荣耀,能否最后支撑她平安地走过比寒冬更难熬的暮年。
我从母亲身旁站起身,推开房门。看见父亲躺在床上,鞋也忘了脱。如雷的鼾声,打破了冬夜的宁静。吃饭时,父亲看见我为他买的酒,有些兴奋,忍不住多喝了几口。酒再一次让他找到了作为父亲的尊严。
除了酒,还有什么,能将父亲的晚境照亮?
在父母心中,我是他们共同的灯盏。但我能成为他们心中一盏永不熄灭的灯吗?
有灯照耀的冬天,是温暖的。心温暖了,生命才有亮色。
谁要是站在冬天的边沿,能看到春天的阳光,谁就是幸福的。我看到了——尽管,我是代替母亲看到的。
母亲,是没有春天的。
没有春天的母亲,用自己寒微的一生,千百次,将春天唤醒,像唤醒另一个人提前到来的幸福。
花瓣枕
◎卫宣利
那时候的他和她,都已经过了激情浪漫的青葱岁月。他们是在一个户外野营的论坛里认识的,她第一次参加他们的行动,是到野外攀岩。没想到天公不作美,中途突然下起了雨。那面攀岩的山壁,因为下雨,显得异常陡峭。老是刚爬上去几米,马上就又滑了下来。他看着她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