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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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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我想开一家酒吧,我们这里叫pub,钟家豪原来不同意,磨不过我,加上要生儿子,总算答应了。他觉得不会赚钱,可是我觉得会。而且,我一直都梦想开一家自己的酒吧,我做老板娘。”最后,她这么写。

她的字还是一笔一划地歪歪扭扭,统统往右斜,像在做鬼脸,看着很有趣。

许鉴成看着那排字微笑。是的,他记得她那个梦想。

当时已惘然(141)

“四千?”向晓欧从手提电脑前抬起头来,嘴张成个圆圆的O型,慢慢抿拢,“上回小敏的事我们不是才给了两千块?”小敏是向晓欧哥嫂的女儿,前几个月膝盖上长了个瘤,虽然开刀切片后确认是良性的,还是把全家上下吓了一大跳,他们寄了两千美元回去。赵允嘉的预产期就快到了,许鉴成跟她商量给多少礼金,他提议四千。

“小敏是生病,她是生孩子。”鉴成这么讲着,自己都觉得缺乏说服力。

果然,“生孩子比生病重要?再说,小敏出生的时候我们也没怎么表示,就买了几套衣服。”

“当时是条件不允许,现在…”许鉴成从冰箱里取出橙汁,打开倒进杯子,“我是想,给她当作以后小孩子上学的费用。”

“他们开餐馆的,条件应该也不错啊,”向晓欧朝他看了一会儿,目光转回屏幕上的数据表,微笑着说,“要是等到上学的时候缺钱,我们可以再给嘛。”又说,“你帮我也倒一杯。”

许鉴成又倒上一杯橙汁递给她。两个人默默地喝着,谁也不说话。

“那你说多少合适?”他问。

她轻轻晃动着杯子里的桔黄色液体,转过头来,“也两千吧,一碗水端平。”

他犹豫一下,终于说,“是这样的,我临出国的时候,她给了我两千美金,” 又补充一句,“她也给了她妈点钱。”这件事以前没跟向晓欧说过,本来这回也不打算说,因为怕她会问赵允嘉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向晓欧眼睛里划过一丝惊讶,愣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说,“这样啊……”却并没问他害怕的那个问题。她低头想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那就三千吧。”

“她既然给过你钱,那我们就应该还礼。九八年的两千美元…算上通货膨胀,”她肯定地说,“三千应该差不多了。”

许鉴成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是觉得太少。”

他接着往下说,“她给我钱的时候大家都很穷,到现在起码应该加一倍。四听上去不大吉利,所以就五千。五千吧。”说着说着,听着自己的口气越来越生硬,脸上却微微地热了起来,仿佛明知道自己理亏,才要靠声调压过对方。

“为什么?”

向晓欧有点困惑地看着他,他避开她的眼光,盯着自己杯里的果汁,心里生出一股近乎荒谬的感觉,交织着难堪、紧张、恼怒和无奈,恍然间像是回到若干年前和允嘉一同找钱正的父母交涉时,他们说“一万八”,对方说“帮帮忙,顶多八千块”。在难堪、紧张、恼怒和无奈背后,还有难以言明的屈辱,是那种屈辱感令得原本并不太看重钱的他鬼迷心窍、比赵允嘉还斤斤计较。就像今天,他原本只是想给个体面的红包,这么一来,反而要坚持最高的数目,即使明白对于现在的允嘉,三千四千五千并没有太大差别,他还是要这么做,仿佛是在维护她的利益和尊严。

向晓欧的眼睛里有种真心诚意的不理解,“而且,这样的话,不怕人家觉得我们仗着有钱甩气派?”她的脸色也严肃起来。

这句话让鉴成心里五味杂陈的感情炸了起来,“我怎么从没觉得有钱?”他轻轻地笑了笑,“不是你老说我们穷得要命吗?现在又有钱了?”他还是头一次用这种口气和向晓欧说话。

“你…”向晓欧像被什么螫了一下,眉头猛地皱紧,“你…”最后,她摇摇头,冷冷地说,“你同她,可真是一个家门里出来的!”她“砰”地把电脑往下一合,胸口微微起伏着。

他胸中的火气还在激荡,几步冲到厨房水池边,把没喝完的果汁杯用力往水池里一放。杯口磕到水龙头,“卡啦”一声裂成几片玻璃,一块掉了下去,他的手指刚好划到缺口,几秒钟后,殷红的血一滴滴滚进杯子,把橙汁变成了瑰丽的桔红色。

向晓欧也看见了,呆呆地瞪着他一动不动。他反应过来后,立刻把创口在水龙头下冲洗,从底层抽屉里找出急救箱,用消毒贴布和纱布包扎上。向晓欧迟疑了一会儿,走过来问,“要不要紧?”声音木木的。

他摇摇头,“不要紧。”

晚上,鉴成躺在床上,手指很痛。第二天早上八点还要开会,他逼迫自己快点入睡,迷迷糊糊一觉醒来,还是痛,再清醒一点,却发现痛的不是手指,而是脑门上那块疤。

为那块偶尔会痛的疤,他曾经看过医生,也检查过,一切正常。这个时候,他突然想,那会不会,会不会是,她在想他?

她说过,每年也会想他一会儿的。或许,就是现在?他怅然地想,要是她知道自己刚才和晓欧为了那么一件无谓的事吵架,说不定会觉得好笑呢。

门缝里透进来一线光,向晓欧还在外间,他看看钟,十一点多了。他起身出去,看见她靠窗的地方,地毯上铺了一张花格毯子,向晓欧正伏在上面拼一套拼图,已经完成了差不多五分之二。

最近她迷上了拼图游戏,从一百块的、三百块的一直到五百块的,越拼越快。现在的一套是上周新买的,荷兰的田园风光,大片的郁金香,远处有一座小房子。

他打开冰箱,倒了杯水,慢慢地朝她走过去。向晓欧显然注意到了他,却没有抬头。他站在她身边,两个人一起看着那套拼图。过了一会,她猛地伸手把完工的部分打散。

“都拼了一半,怎么又拆了?”

“肯定有几块放错地方了。”她的声音里带着点赌气。

当时已惘然(142)

毯子上散着七零八落的郁金香花瓣。向晓欧轻轻吁了口气,从头拼起。许鉴成在她身边坐下来,默默地看着。

“你的手痛吗?”她转过来,看着他的手问。

“还好。”

“割得深不深?”

“就是划个口子,过两天就好了。”

她拿起他的手端详了一会儿,又放下,“那你怎么不去睡觉?”

“刚睡了一觉,现在精神又好起来了,”他指指毯子角上一块拼图,“那个。”

向晓欧看了看,点点头,拿过那一块,嵌进手边一朵含苞欲放、缺了只角的郁金香,转过头来微笑着说,“我正在找它呢,你眼光很准。”

“看得多了。”

过一会,她说,“早上我嫂子打电话来又说一定要同我哥离婚,说财产随便,只要孩子,我劝了半天都听不进去。”

“那你哥呢?”

“我哥也说离就离,财产随便,只要孩子,我妈都快气出心脏病来了,”向晓欧叹了口气,“嫂子这个人好是好,就是有点太顶真了。”

向晓欧的哥嫂已经冷战了几个月,原因是顾洁发现向晓舟在外面同另一个女人“关系暧昧”,伤心欲绝,大吵大闹地要离婚,说“我带小敏走,你找你那个婊子去”,顾家父母跑上门来把向晓舟大骂一顿,连带亲家母跟着一起抬不起头来,最近顾洁时常和向晓欧通电话诉苦。

“我哥也实心眼,真的就告诉她那个女人是他从前交过的女朋友,这下嫂子更加火冒三丈,今天电话里连我一起骂,说我们全家都骗她。”

“那你哥…真的跟人家?”鉴成问。他想起向晓舟黑黑的脸堂和一本正经的个性,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我没好意思问,反正我嫂子不会瞎说,”向晓欧停了一下,又低下头接着拼图,“这种事情,又不是非要捉奸在床,有个影子就已经够让人难过的了,何况我嫂子心那么实,”过一会儿,又叹了口气,“我哥从前的女朋友毕业后去了厦门,转了一圈又回来,好像谈过几回恋爱,不过到现在还没结婚。她说心里一直想着我哥,真是天晓得,”她换个姿势,悠悠地说,“其实,说心里话,她确实又漂亮又聪明,那时候我们家里人都喜欢她。我嫂子谈恋爱的时候说我哥待人好,但老实说,我哥待以前那个女朋友比待她好得多了。说得难听点,要是我爸早走两年,她就是我嫂子,谁叫她…等不了呢。”她的声音黯淡下去,随后,立起眉毛,“不过我哥也是个王八蛋,我嫂子对他那么好还…而且,被那个女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一点出息也没有。小时候我觉得我哥最好了,现在可真的有点看不起他。”

鉴成想起向教导出殡前夜,在向家的浴室里和向晓舟对抽了一夜红中华的情景,历历在目。

“你哥那时候心里很犹豫,”他把那件事告诉向晓欧,“他问我他是不是做得不对,我说那要看你以后会不会后悔。”

“他怎么说?”

“他说人这辈子总有些事情要后悔。”说完这句话,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考试之后和同学对答案,原先坚信自己是做对了的,一边对一边明白过来,自己其实是做错了,反而惊讶在考场上勾答案时怎么那么确定。

向晓欧手里一片拼图颓然地掉了下来,许久,才说,“那就是说,他结婚之前就已经在后悔了,否则,连想也不会这么想。”

她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许鉴成,“你说对不对?”

他望着向晓欧的眼睛,那里面透出一种陌生而伤感的东西,仿佛看穿的不是她哥,而是面前的自己。以前,每逢她伤心,他的第一反应总是想办法安慰她;这一回,一种莫名的无能为力席卷了他的全身,他突然发现,自己安慰不了她。

已经过十二点,两个人对坐了一会儿,向晓欧拉过一边的毛衣裹在肩上,轻轻地说了一句,“真没意思。”声音低得他几乎听不见。

“晓欧,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讲。”他微颤着声音开口了,心里像是有眼泉水突然开启了,一股股地往外冒,不知道究竟会冒出来什么,又害怕,却又有点向往。

早先向晓欧那句“你同她可真是一个家门里出来的”刺伤了他的心,那既是贬低他,也是贬低了她。以前,在应该保护她的时候,他没有做到;时间流逝,世事改变,明知再没有机会,想保护她的愿望却一发不可收拾地强烈起来。

“晓欧,其实…”他突然想把和允嘉之间的一切都告诉她,不计后果的,就告诉她,他哥并不是唯一一个王八蛋,他自己也曾经后悔过,看她怎么说。

向晓欧看着他,咬着嘴唇,脸上的血色慢慢的退去。等他说出“其实”的时候,她猛地站起来,“我困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走开几步,又突兀地回过头来,“你也该睡了,”她摸摸头发,“我去洗个澡。”说着就快步往浴室走去。

鉴成一个人在客厅地毯上坐了一会儿,浴室里传来水龙头的声音。他喝完杯子里的水,又躺回床上。

向晓欧洗完澡没有上床,却又回到了客厅。他想她大概又去拼图了,后来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时候睡的,或者是根本没睡。

那天晚上,他梦见多年前那个寒冷的清晨,和允嘉一同从家里走出来,她手里拎个马夹袋,里面装着几件换下来的衣服。他把她送到七路车站。他们一起在从前的家里过了最后一夜,现在终于要分开了。

梦不深,以致于他自己都能感觉那是个梦。照理说,既然是梦,他就可以说“嘉嘉别怕,以后一切有哥哥”;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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