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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归去来兮辞》中所说的“西畴”,大约在陶渊明“园田居”的西边。旧历九月中收稻,应是晚稻。题中“早稻”二字,近人丁福保《陶渊明诗笺注》说:“一本‘早’是‘旱’字。”按《礼记·内则》已载有“陆稻”,唐孔颖达疏:“陆稻者,陆地之稻也。”宋末戴侗《六书故》植物部:“稻性宜水,亦有同类而陆种者,谓之陆稻。今谓旱稻。南方自六月至九月获。北方地寒,十月乃获。”故“早稻”应作“旱稻”,“早”字当为“旱”之形误。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人生的终极归依是道,衣食则是人生之前提。起笔两句,把传统文化之大义——道,与衣食并举,意义极不寻常。衣食的来源,本是农业生产。“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怎么能够不经营耕织,而追求自己的安逸呢?在陶渊明,若为了获得衣食所资之俸禄,而失去独立自由之人格,他就宁肯弃官归田躬耕自资。全诗首四句之深刻意蕴,在于此。下边,便转说自己耕种收获之事。“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从开春就下田从事耕种,到秋天,终于有了一番还算可观的收成。言语似乎很平淡,但体味起来,其中蕴涵着的欣慰之情,是多么真实,多么淳厚。“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回顾春天耕种时节,从大清早就下田辛勤劳作,到日落后才扛着农具回家。“微勤”是谦辞,其实是十分勤苦。“日入”,看来是拈用了《击壤歌》“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之语意,这便加深了诗意蕴藏的深度。因为那两句之下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见《群书治要》引《帝王世纪》,汉王充《论衡·艺增篇》已引,文字略有不同。)“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写出眼前收稻之时节,便曲曲道出稼穑之艰难。山中气候冷得早些,霜露已多。九月中,正是霜降时节呵。四十六岁的陶渊明,显然已感到了岁月的不饶人。以上四句,下笔若不经意,其实是写出了春种秋收、一年的辛苦。“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田家难道不苦?够苦的了。可是,我不能够推卸这稼穑之艰难。稼穑愈是艰难辛苦,愈见陶渊明躬耕意志之深沉坚定。陶渊明对于稼穑,感到义不容辞。这不仅是因为深感:“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而且也是由于深知:“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四肢腰身诚然疲惫,但是归田自食其力,庶几可以免遭异患。“异患”,指人生本不应有的忧患,甚至祸患。魏晋以降,时代黑暗,士人生命没有保障。曹操杀孔融,司马懿杀何晏,司马昭杀嵇康,以及陆机、陆云之惨遭杀害,皆是著例。当时柄政者刘裕,比起曹操、司马,更加残忍。所谓异患,首先即指这种旦夕莫测的横祸。再退一步说,为了五斗米而折腰,在“质性自然”的陶渊明看来,当然也是一种异患。在那政治黑暗、充满屠杀的时代,唯有弃官躬耕,才能免于异患。陶渊明不能不意识到自己是选择了一条正确的人生道路。“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收稻归来,洗手浴面之后,在自家屋檐下休息,饮酒,很开心。这幅情景,在农村劳动生活过来的人,都是亲切、熟悉的。陶渊明是在为自由的生活,为劳动的成果而开心。“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不过,陶渊明毕竟不仅是一位农民,他仍然是一位为传统文化所造就的士人。他像一位农民那样站在自家屋檐下把酒开怀,可是他的心灵却飞越千载,尚友古人。沮、溺,是春秋时代的两位隐士。《论语·微子》载:“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桀溺)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避人之士也,岂若从避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从这一记载看,沮、溺之心意,乃有三点:一、滔滔者天下皆是,言时代黑暗。二、谁以易之,言无可改变。三、岂若从避世之士,言应当归隐。陶渊明自言与沮、溺之心遥遥会合,意即在此。所以结笔说:“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但愿长久地过这种生活,自食其力,自由自在,纵然躬耕辛苦,我也无所怨尤。陶渊明的意志,真可谓坚如金石。陶渊明的心灵,经过深沉的省思,终归于圆融宁静。
陶渊明此诗夹叙夹议,透过收稻之叙说,发舒躬耕之情怀。语言平淡是一如其故,意蕴则无限深远。陶渊明自幼爱好六经,敬仰孔子。孔子教导士人以天下有道为己任,积极入世。陶渊明选择了长沮、桀溺式的人生道路,这意味着与孔子发生一定的疏离。这在陶渊明,有一个矛盾痛苦的心态变化过程。事实上,为了最终抉择弃官归田,他曾经历了十三年的曲折反复。而此诗,则说明在归田五、六年之后,他的心灵里也并不总是那么平静单纯。不过,此诗更重要的意义在于,陶渊明经过劳动的体验和深沉的省思,所产生的新思想。这就是:农业生产乃是衣食之源,士人尽管应以道为终极关怀,但是对于农业生产仍然义不容辞。尤其处在一个自己所无法改变的乱世,只有弃官归田躬耕自资,才能保全人格独立自由,由此,沮溺之心有其真实意义。而且,躬耕纵然辛苦,可是,乐亦自在其中。这份喜乐,是体验到自由与劳动之价值的双重喜乐。陶渊明的这些思想见识,在晚周之后的文化史和诗歌史上,乃是稀有的和新异的。诗中所耀动的思想光彩,对人生意义的坚实体认,正是此诗极可宝贵的价值之所在。
作者:邓小军
饮酒二十首并序(其一)
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
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
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
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
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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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酒诗二十首》是陶渊明的重要代表作。旧说多认为作于晋安帝义熙十二(416)、三年间,王瑶定为义熙十三年(见所编注《陶渊明集》),可从。按据原诗第十九首说:“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终死归田里。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终死归田”指陶渊明义熙元年(405)辞彭泽令归隐,再经一纪(即十二年),正好是义熙十三年,时作者五十三岁。或据第十六首“行行向不惑(四十岁称为不惑之年),淹留遂无成”,并将第十九首的“终死归田”解为陶渊明二十九岁辞去州祭酒职归家,当时他行将而立之年(三十岁),再加一纪为作诗之年,因而认为此诗当是义熙元、二年作者四十一、二岁时作。实则“行行”句系回忆过去情事,并非写作此诗之年,而陶渊明辞去州祭酒职以后,又曾几次出仕,也与“终死归田”不合,也就是说,“是时向立年”同“终死归田里”讲的不是一回事。此诗写作时,正是晋宋易代之际,故前人称这一组诗为“感遇诗”(见明钟惺、谭元春评选《古诗归》载谭元春语),充满了对时势和作者身世的感慨。
序文说明作诗缘起,旷达中透出悲凉,文笔绝佳。“比”,近来。“比夜”一作“秋夜”。“顾影”,望着自己的身影。“顾影独尽”即作者《杂诗》“挥杯对孤影”之意。“辞无诠次”是说言辞没有选择、次序,意谓率意成篇,是不经意之作。据诗序“比夜已长”,“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这一组诗当是同一年秋夜陆续所作。各首在写作的当时,虽然只是根据彼时的感触,直书胸臆,并无预先的规划,但在最后编排时,却照顾到了前后的联系,全组的结构,相当谨严。组诗虽然只有九篇直接写到酒,但所有各篇都是酒醉后的感想,故总题为《饮酒》。饮酒是为了排遣胸中的郁闷,酒后作诗是在书慨。梁昭明太子萧纲说:“有疑陶渊明之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也。”(《陶渊明集序》)清人方东树也说它“亦是杂诗,……借饮酒为题耳,非咏饮酒也。阮公(阮籍)《咏怀》,杜公(杜甫)《秦川杂诗》,退之(韩愈)《秋怀》,皆同此例,即所谓遣兴也”(《昭昧詹言》),所论极确。
“衰荣无定在”为原诗第一首,写衰荣无定,世事不常,应当达观处之,饮酒自娱。这是整个组诗的总纲。
开头两句就提出一个富有哲理的问题。“衰荣”犹言盛衰。“荣”本意为草木的花,引申为繁盛之意。“彼此”即指上句的衰、荣。宇宙万物,社会人事,莫不有衰有荣,衰荣二者,紧密相连:有荣必有衰,有衰必有荣;没有永远的、一成不变的衰,也没有永远的、一成不变的荣。诗中衰荣并提,重点则在由荣变衰。下文紧接着即引人事申论之。
据《史记·萧相国世家》记载:秦东陵侯召(邵)平,秦亡后沦为平民,家贫,在西汉京城长安(今陕西西安)城东种瓜,瓜美,时人称为“东陵瓜”。诗中的邵生,即指召平(召、邵古代本为一姓)。当邵平在瓜田辛勤种瓜时,同他在秦代为侯的朱门甲第,高车驷马,钟鸣鼎食,奴婢如云的富贵荣华、声势显赫比较起来,何止天壤之别!“宁”,岂、难道。用反诘表示否定,可以使语气更加强烈,更能加强感叹的意味。邵生之不能长久富贵,犹草木之不能长荣不枯。邵生如此,类似邵生的公侯将相,不知有多少;进而言之,王朝的兴衰,不知搬演了几多回。作者写此诗时,东晋王朝经过司马道子乱政、孙恩之乱、桓玄篡逆,已经摇摇欲坠,此诗写作后不久,刘裕即代晋自立。就作者本人而言,他的曾祖父陶侃曾做过晋的大司马,祖父、父亲也做过太守、县令一样的官,但到他这一代,家世已经衰落。所以这两句虽然写的是史事,实际蕴含着对时势和自身身世的感叹。不过,作者既不是在惋惜晋室的衰败,更不是在眷恋先世的富贵,因为前此不久他便主动辞去了彭泽令,当义熙末年朝廷征召他为著作佐郎,也被他辞掉。如果说有愤懑的话,那就是愤懑在当时政治极端黑暗、门阀制度极度森严的情况下,自己早年立下的“大济于苍生”(《感士不遇赋》)、希望建立一个“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桃花源诗》)的美好社会的愿望,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然而,“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社会人事的盛衰变化,就像寒暑相互更替一样,是不可改变的客观规律。通达事理的人知道这个道理,就能不为这种变化而惊恐,也不为自己的得失穷达而系心,日夕欢饮,怡然自适。这同作者《归去来辞》“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的意思差不多。“寒暑”两句既是总结上文,是由上面四句得出的结论,而这个结论本身,又是一个寓有哲理的比喻。这个比喻同开头“衰荣”两句意思相近,作用一样(都讲社会人事变迁),但前者为直述,后者为比喻,表达方式并不相同,它们分别放在邵生这个历史人物的例证前后,通过这样反复咏叹,加重加深表达了主题,增强了诗的感染力。“解其会”的“会”本义为会集,即指上文所讲的道理。“逝”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