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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后六句,从回顾反思中总结了自己的生活态度。“星气流”即星宿节气的运行,指时光流逝;“复一纪”指归田以来又已过去了十二年。“冉冉”,渐进意;“亭亭”,久远意,这两个叠词加强了感喟的语气,暗示了岁月的艰难不易,诗人将这一期间“饥寒饱所更”的物质困苦,以及“贫富常交战”的精神苦闷,都凝聚在这感慨之中,言近而意远。“世路”两句则从世既弃我、我亦弃世的关系中洞悉了人生的悲剧。面对广阔辽远而又布满岐路的世道,常使人难以进取,而愈是清醒者,则困惑与痛苦也愈多,此杨朱所以哭泣而返也。杨朱事见《淮南子·说林训》:“杨子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古来失意的士人每借以抒写茫然不知所从的沉痛巨哀,如阮籍《咏怀》(二十)亦云:“杨朱泣岐路,墨子悲染丝。”那么,又如何解得这个人生难题呢?诗人在诗末将自己的答案托出。“虽无挥金事”一句,用汉代疏广、疏受事,二疏名位显达而能急流勇退,归老后日设酒食宴请族人故旧宾客,用金甚多,其意乃在视富贵为祸咎之源,故不欲将产业留给子孙遭致后患,表现了对“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的至理的清醒认识。诗人极为欣赏二疏的人生态度,曾在另一首《咏二疏》的诗中说:“谁云其人己?久而道弥著。”百年之下迹不同而心相通,诗人的“饮酒”因此乃和“知足”“知止”的哲思相关联。古话云:“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诗人放弃了对外在功名事业的进取,而转向内心返归自然、“法天贵真”的精神追求。从这一点而言,陶渊明之嗜酒,实在可以说是以有所不为的狷者之饮而垂范后世的。
作者:钟元凯
饮酒二十首(其二十)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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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陶渊明诗,想见其为人,其性情之真而且正,比较容易体认,其思想境界之深沉,则须细心了解。《饮酒》第二十首“羲农去我久”,即是了解陶渊明思想之一重要作品。此诗可以当作陶渊明的一部中国学术文化史读,但是其终极关怀,则在于现实社会。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羲谓伏羲,农谓神农,皆传说中的上古帝王。古人以上古社会作为一种政治理想。起笔感叹羲农时代离开自己已经很久远,整个社会很少再有淳真之风尚。起笔从上古一笔写至现在,其重点,是“我”所处之“世”。读者当着眼于此。“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汲汲,勤劬貌。鲁中叟,指孔子。孔子是春秋鲁国人。弥缝,谓补救、挽救。孔子勤劬一生,为的是挽救世道人心,返之淳正。淳字与上文真字同义,皆指道德风尚。或以为陶渊明诗喜用真字,故陶渊明为一道家。其实并不那么简单。此诗即用真字,而全幅赞叹儒家。可见儒道二家学说,在陶渊明心中乃是会归一致的。“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凤鸟,语出《论语·子罕》“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乎!’”传说以凤鸟到来为“圣人受命”、天下太平之象征。《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孔子知道之不行,遂归鲁,删《诗》《书》,定礼乐,修《春秋》,序《易传》,以教弟子。诗言孔子虽然未能使天下太平,但是整理弘扬《诗》《书》礼乐,却使传统文化焕然一新。以上四句,赞叹孔子平生精神与文化业绩,景仰之情,溢于言表。“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洙泗,即洙、泗二水,流经鲁国,洙泗之间,是孔子设教之地。微响犹微言,精微要眇之言,指孔子的学说。《汉书·艺文志》云:“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此二句诗言,孔子师弟子相继去世,世间已不闻微言大义,岁月流逝如水,遂至于暴秦时代。漂流二字下得好,可以玩味。就字面言,是承洙泗二水而来,就意蕴言,则暗寓“滔滔者天下皆是”(《论语·微子》)之意。从孔子所处之春秋至于秦代,中间经历的是战国时代。漂流二字,正指战国。狂之一字,论定秦朝。陶渊明下笔若不经意,实则极有分寸。“《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此言秦代之文化浩劫。《史记·秦始皇本纪》载秦始皇实行李斯之建议:“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诗》《书》何罪,文化何罪?竟一旦焚之为灰。此二句诗可谓一针见血,揭穿秦始皇专制主义反文化之本质。在陶渊明之心目中,以《诗》《书》为代表的学术文化,实与暴政格格不入。“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此二句,写到秦汉之际的儒家学者。区区犹拳拳,忠诚勤恳貌。《史记·儒林列传》载,秦末,儒家学者曾冒着生命危险保存《诗》《书》典籍,并且参加了推翻暴秦统治的陈涉起义军。汉兴,幸存的儒家学者皆垂垂老矣,又努力传授儒家典籍。譬如济南伏生研治《尚书》,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汉兴,以教于齐鲁间,汉文帝命晁错往受之。时伏生已九十余岁。此二句诗,是对秦汉之际儒家学者护惜、传授文化典籍的热情唱叹。“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绝世下,指的是汉世以后的三国、两晋,一笔遂写回东晋现实。六籍即六经,儒家群经。晋人干宝《晋纪总论》云:“学者以老庄为师,而黜六经。”此二句诗慨叹当世学风,无人亲近六经。干宝所记,正可印证。“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问津,典出《论语·微子》“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桀溺是春秋时代的隐士。津指渡口。此二句诗,勾画出当世士人终日驰车奔走、竞相争逐名利之丑态,悲慨时无如孔子师弟子那种有志于世道人心者。《晋书·王雅传》载:“以雅为太子太傅,时王恂儿婚,宾客车骑甚众,会闻雅拜少傅,回诣雅者过半。时风俗颓弊,无复廉耻。”陶渊明所指斥的,正是当时这种无耻之世风。以上四句,感愤当世之学风、世风,遂回应起笔“举世少复真”。世风浇漓如此,“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宋书·陶潜传》载,陶渊明曾“取头上葛巾漉酒,毕,还复著之。”诗盖自用其事。如果再不痛饮,真是白白辜负了头上这葛巾。此是故作醉语。结笔顺此云:“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我亦自恨谬误甚多,不过,世人亦当恕我醉人。上文感愤现实,皆庄语,结笔醉语自解,出之以谐语。这里透露出当时政治社会之黑暗。清李光地《榕村诗选》说得不错:“曲蘖之托,而昏冥之逃,非得已也。谢灵运、鲍明远之徒,稍见才华,无一免者,可以观矣。”
陶渊明此诗对历史文化心诵默念,作全幅体认,其终极关怀则是现实社会。如诗所示,陶渊明观察历史、现实,乃将学术文化与世道人心密切连系。“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的晋代世风,与“六籍无一亲”的学风相连系。“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此言汉代学风。而汉代之盛,则不言而喻。秦代呢,“《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而秦之短命,亦不言而喻。陶渊明深于传统思想文化,故其观察历史现实,作如是观。对于陶渊明此诗,可以见仁见智。但是,了解陶渊明思想情感,此诗为一重要作品,则无庸置疑。陶渊明关心社会现实之情怀,亦应当肯定。
此诗可以说是以议论为诗。唯诗人陶渊明情感深挚,感愤深沉,故虽议论,而不失诗之体性。诗中赞仰唱叹,低徊流连之致,发抒悲慨,而又亦庄亦谐,亦足可回翔玩味。中国诗歌重比兴,但亦兼重赋笔,甚至议论。此中国诗歌之所以成就其大,读陶渊明诗,以至杜甫诗、宋人诗,当知乎此。
作者:邓小军
责子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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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大约是陶渊明五十岁左右时作。责子,就是对儿子的责备、批评。
诗先说自己老了:“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被”,覆盖。说:白发已布满了两鬓了,肌肤松弛也不再丰满了。这两句写老相写得好,特别是后一句少见有人道出。后面是写儿子不中用:“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总写一笔五个儿子不喜读书,不求上进。下面分写:“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舒是老大,十六岁了,而懒惰无比。“故”,本来,一向。按,“匹”字的字形近于“二”、“八”之合,这里用了析字的修辞法。“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阿宣是老二,行将十五岁了,就是不爱学写文章。“文术”,指文章技艺。按,用“志学”指代年龄,是出自孔子“吾十有五而志于学”的话。这里语意双关,到了“志学”的年龄而不志于学。“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雍、端是两个孩子的名字,他们都十三岁(可能为孪生兄弟或异母所出)了,但不识数,六与七都数不过来。按,六加七等于十三,这里用了数字的离合。“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通子是老五,快九岁了,只知贪吃,不知其它。“垂”与前“行”义同,都是将近的意思。按,这里用了“孔融让梨”的典故。《后汉书·孔融传》注引孔融家传,谓孔融四岁时就知让梨。而阿通九岁了却是如此,可见蠢笨。作者将儿子一一数落了一番后,感到很失望,说“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杯中物”,指酒。这两句意思是:假若天意真给了他这些不肖子,那也没有办法,还是喝酒吧。
这首诗写得很有趣。关于它的用意,后代的两个大诗人有很不相同的理解。一个是杜甫。他在《遣兴》中写道:“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这是说,陶渊明虽是避世隐居,但也并未进入忘怀得失的境界,他对儿子品学的好坏,还是那么关心的。一个是黄庭坚。他在《书陶渊明〈责子〉诗后》说:“观陶渊明之诗,想见其人岂弟(同恺悌,和乐安闲的意思)慈祥、戏谑可观也。俗人便谓陶渊明诸子皆不肖,而陶渊明愁叹见于诗,可谓痴人前不得说梦也。”杜甫的意见是认为《责子》此诗是在批评儿子不求上进,而黄庭坚予以否认,细味此诗并联系其它作品,似乎杜甫的意见还不能完全否定。诗题为《责子》,诗中确实有对诸子责备的意思,作者另有《命子》诗及《与子俨等疏》,对诸子为学、为人是有着严格的要求的。陶渊明虽弃绝仕途,但并不意味着脱离社会、脱离文明、放弃对子女教育的责任,他还有种种常人之情,对子女成器与否的挂虑,就是常情之一。杜甫是从这个意义上理解此诗的。但是,杜甫的理解又未免太认真、太着实了些。批评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