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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向是冷骨头,冬天里手脚跟冰块一样。他爱喝茶,尤其是她泡的茶。到了冬天却坚持自己泡,然后塞到她手里,替她暖手。没人的时候,他还会替她捂手。他的手又大又宽,什么时候都特别暖和。她总是笑,笑他的手跟熊掌一样,哪天饿了舔两口就行。他不回答,忽然把手伸到她面前,大义凛然地说:“你舔吧,只要你高兴,把我啃了都没关系。”
她一把推开,假装嫌恶:“你当我是狐狸精,还吃人啊?”
他坏坏地笑,忽然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你肯定是狐狸精,要不我怎么会这么着迷?”
她大叫恶心,装着想吐的样子,其实心里难言的高兴,流蜜一样。那时候她真的相信,,她真的可以用那么多辛苦去换幸福,跟他在一起时才有的幸福。
可是……
来不及了,连上帝都嫉妒她,只给了她两年幸福的时间,就没收了他们在一起的机会。她只有九个月时间,什么都来不及了。
她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告诉他。
往日的幸福,一点一滴,一丝一分,她想一辈子珍藏,可她就快没时间了,她什么都不能说。
为了他,她竟是什么都不能说。
除非是为了他否则我绝不会放弃。
为了他,她生生剜掉了生命最重要的部分,从此万劫不复。
而她,竟是什么都不能说。
他吻她的感觉还清晰地留在唇上,他就是这么近在咫尺,可是,她却什么都不能够了。
他抱着自己时的感觉,心咚咚地跳,多少次都一样,像小女生一样,如此刻一样。他们谁都没变,可是,她却什么都不能够了。
“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
她什么都不能说,只能说:“我只是为了工作、为了以后能设计出更好的建筑而已。”
“所以你要离开我!一离开就是两个月吗!工作?那就是你的理由吗!”
他大声地吼着,手臂却越发用力,紧紧地箍着她的腰。她一声闷哼,她原本就瘦,他这么用力,像是要把她折断一样。
他忽然低下头,埋首在她颈窝:“颜颜,我错了,以前惹你生气都是我的错。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快疯了,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她虽看不见,可这话语中的真挚却是真真切切,一字一句敲在心上。心里忽然泛起令她窒息的难过,他是那么骄傲的人,从来都是自信满满。此情此景,他竟是如此低声下气地在求她。
她的天之骄子,竟然放弃了最珍视的尊严,低声下气地在求她。
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强迫自己狠下心骂道:“梁洛展,你有点骨气好不好?我说过多少次我们不合适、我不爱你,你像个男人别再缠着我行不行?而且你就快成我妹夫了,你再这样下去,我妹妹怎么办?你打算怎么对她!你都跟她订婚了,要是敢对不起她,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对不起她?”他喃喃道,声音低沉。
他不答话,手痴痴地放在她的脸颊上,一如既往的温暖。
她正考虑要不要推开他,忽然脸上一轻,他的手忽然离开,颈窝里又是一重,努力嗅着她头发的香味,甜甜的,淡淡的洗发水香气。
“你明明知道的,只有你才是我的未婚妻……”
她喉咙一紧,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的手抚摸自己的感觉还在,还是那么温暖,每一条纹理、每一个细小的茧,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他的面容模糊一片,他的表情近在眼前,短短的头发蹭着自己,痒痒的,她却什么都看不见。唯一知道的是,他紧紧抱着自己,像是从来没有分手一样,他紧紧圈着她,声音从衣领那里传过来,闷闷的。
“颜颜,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对方,你明明还是有感觉的。”
她不想放手的,她记得那个承诺,订婚时一生一世的承诺。
一生一世,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那时她承诺了一生,却不知道自己只剩下九个月了。
心上忽然多了把刀子,就算被割成一片一片,她只能强迫自己冷酷。
义无反顾。
“那时的我被忽来的浪漫砸晕了头而已,梁洛展,我们真的不合适。你是天之骄子,可我是什么?我连孩子都生不了,跟你结婚?!难道让你以后鄙视我、抛弃我吗?”
“我早就说过我不在乎!”他忽地抬头,大声吼了出来,眼睛里冲了血,红红的,“准备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说过无所谓,孩子没有你重要。为什么到今天你都不相信?”
她冷笑,自己的残忍全看不到:“没我重要?!梁先生,你现在年轻而已,等你老了,当你周围的人子孙满堂,你会恨死那个让你没有孩子的女人。很不幸我不想成为你以后泄愤的对象。”
“泄愤?!我、我在你、在你心里就是那样的人吗?”
她冷哼一声,用力、坚决地推开已经愣掉的梁洛展。她从桌上跳下来,慢慢整理好衣服下摆。
她微微侧过头,假装看他:“我去日本是去工作,希望你能同意。”
说完,扬着脸,她大踏步离开了董事长的办公室。
梁洛展呆呆愣在原地,甚至来不及拉她。
她、她竟这样想,竟这样说……
忽地一股怒气涌上来,他一甩手,桌上的东西全被扫到地上。文件、笔、相框、镇纸……噼里啪啦摔了一地。那支钢笔咕噜咕噜地转,一下子滚出去好远。
抱着她的感觉还是那样清晰,可怀里却空了,他连拉她都忘了。
怀里空落落的,连同心里的那个角落。
他整个人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了。
?
不堪的往事
殷复颜发现自己去日本的决定是对的。
她到这里的第二天就开始发烧,持续性,38度。她烧得没日没夜,整日晕晕乎乎躺在床上,她忽然怕了起来,在这里她举目无亲,她不想死在这儿。
她不想联系内山老师,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自己的事。可她没得选择,只有他才能帮忙。
内山也丰到了她的公寓,被她的惨样吓了一跳。到了医院一检查,竟然是艾滋病。
他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检验结果拿在手里,倒也不是很吃惊。等殷复颜烧退了点、意识清醒了,他坐到病床边替她削苹果。他把那刀拿到远处,眯着眼睛,有些困难地削皮。
“为什么会得这个病?”
她病得一点力气都没有,那句中文在脑子里绕啊绕,字字都明白,可连在一起什么意思,好久才明白过来什么意思。
“嗯,年轻时候不注意,不小心染上的。”
她的声音软弱无力,好像随时会飘散。
内山也丰笑笑,很随意,重新认真削苹果。他的手背上布满了皱纹,尽管保养得好,但年纪毕竟大了,他已经七十几岁了。
“别说什么年轻的时候,你才多大呀?”
她笑笑,差点呛到:“老师,我都快死了,怎么不能说年轻的时候?”
内山也丰不再搭话,下午就找了最好的医生,艾滋病的专家,替她看病。她没别的要求,只要把眼睛尽快治好就行。那医生和韩医生长得有点像,她来不及和他交流,什么都来不及说。
当天晚上她又开始发烧,又是38度。
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是觉得热,嗓子里冒火一样,还特别痒。她想咳,却又没力气。脑子里浆糊一般,意识浑浊一片。
小时候的、高中时的、大学时的、工作的……
父母的、妹妹的、朋友的……
还有他的……
各种感觉涌了上来,她烧得什么都不知道了,以前模糊的印象反而瞬间清晰起来,放电影般。真正想看清楚时,忽然又没了,什么都记不清。
她流着汗,拼命流汗,可能是盗汗。
从来都是这样,每当她认真起来,就什么都留不住了。
她拼命跑,好像有人在背后追赶,可她看不清是谁,只是怕极了,只能拼命跑。眼前慢慢明亮起来,好像有阳光,她更加用力地跑,站在那里的好像是个人,轮廓陌生而熟悉。她跑过去,竟是爸爸和妈妈。
她哭了,这么多年,她又哭了,孩子一般。妈妈一点都没变,还是恬静的脸庞、恬静的笑容;倒是爸爸,她不记得了,一点都不记得了,毕竟,他死的时候她才4岁。
她想过去,像小时候那样趴在妈妈的怀里撒娇。妈妈的手很软,尽管爸爸死后她们没钱,可她能向妈妈撒娇,就像千金小姐一样。妈妈张开手,面容祥和,她想扑过去,背后却突然多了只手,一把抓住她的头发。
她惊恐地回头,那手的力气太大,头皮被拽得生疼。舅舅的冷笑忽然响起:“怎么?现在就想走?!”
她怕极了,想向父母求救,再看过去,两人竟都不见了,周围依然是永无止境的黑暗。
“爸!妈!妈、啊!”
背后忽然挨了一鞭子,剧痛感瞬间传遍全身,她忍不住失声尖叫。舅舅却毫不留情,皮鞭一鞭一鞭落在她背后,很快皮开肉绽。
她翻了个身,紧紧皱着眉,梦中的自己哭喊着求饶,背上仿佛真的有伤,碰一下就撕心裂肺地疼。她浑身发烫,又全身是伤,只想真死了倒也真的解脱了。
她被打得没了力气,躺在冰冷的地上无力地呻吟。身边有人停下,她虚弱地抬头,却被拥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傻瓜,怎么不早告诉我呢?”他心疼极了,声音都在发颤。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生怕碰到她的伤口:“我说的话你为什么不信?”
她信啊,她什么都信,只要是他说的,她什么都信。
他说过,她的一切都会接受。
不堪回首的过去、不够干净的身体、没有未来的未来……
她难受地呻吟,带着哭腔。她真的很想哭,真的很想知道上天对她的考验还有多少?
多年前那次强暴她挺过来了,流产时的痛苦也经历了,甚至弄伤了身体不能做妈妈也好像接受了,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她呢……
他真的接受了,和她一起,可是,她却来不及了……
她侧过脸,眼泪忽地就流出来,顺着脸颊滚到了枕头上,瞬间就被吸收了。
那年,她才19岁,某次无意的深夜晚归,在无人的黑色巷子里,她被陌生的男人强暴。
就拿一次,她怀了孩子。打掉以后,她就不能再生育了。
以为这是最坏最坏的情况了……
那个陌生人,他是艾滋病人。
艾滋病毒潜伏7年后,她也是艾滋病人。
?
回家……
过了两个星期,发烧的情况有所好转,医生开始治她的眼睛。他不爱说话,殷复颜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病了以后面目可憎,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不懂中文。
眼睛的情况有所好转,皮肤上开始出现疱疹,棕色的皮肤斑,布满了手臂和后背。她倒不关心这个,反正是冬天,没人能看见。就算到了明年夏天,大不了不穿短袖就是。
当然,前提是她能活到那个时候。
眼下她只担心一件事。
虽然医生通过翻译告诉她说脑部没有出现异常,但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神经系统是不是开始病变,自己是不是开始痴呆。
因为她忽然记不起以前的事,很多的事,都是对她很重要的事。
跟他在一起的事。
她没办法,买了笔记本和笔,不管想到什么都会赶紧记下来,她真的怕自己会忘掉。
她想起了很多事情,在国内从没有这么多清闲的时间,现在她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挥霍都来不及。她可以尽情坐在窗边发呆,偶尔看看东京这个陌生的繁华城市。
她记了很多事情,厚厚的本子,很快就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