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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消逝,偏要经历从肉身中强扯出来的过程?只要这个过程无法避免,死就不可能是安乐的。
“我到时候肯定安乐死。你自己肯不肯,还是个问题。”远处传来雨儿含有批评意味的话音,我漠然地点了点头。
七
妞妞病情急剧恶化。口腔内右侧肿瘤奇大,左侧也隆起了肿瘤,那颗被肿瘤挤歪的牙齿不知何时已脱落不见,肿瘤在流血化脓。她躺在那里,张大嘴,锁着眉,紧闭的双眼糊满分泌物,鼻下结了厚厚的咖啡色涕痂。
最可怕的是疼痛,发作起来真是令人万般无奈,心碎欲狂。发作越来越频繁,使她无法入睡。事实上她已经没有真正的睡眠,只有委靡的似睡非睡,那是疼痛发作后的疲惫和衰弱。每日大多数时间都醒着,而醒着便只是痛苦,不复有快乐。
但是妞妞仍然多能忍呵,她总是锁紧眉头忍着那必定是持续的疼痛,只在忍无可忍时才哭叫一下:“疼死了!痒死了!”“磕着了!打它!打!”
奇怪的是,她的嗓音突然变得格外洪亮,仿佛是她那可爱的声音在永久沉寂之前的一次回光返照。
病成这样,她仍不忘音乐。“听探戈。”她要求。音乐声起,她说:“探戈来了。”爸爸赶紧不停地夸她聪明,每夸一句,她就嘿嘿一笑。其实她几乎失去了笑的能力,脸部肌肉已被肿瘤绷紧,但她仍然努力动一下嘴巴,表示她在笑,领会和接受了爸爸的夸奖。
有时候,她甚至还想像往常那样逗一逗爸爸妈妈。“小圆板。”她要求。递给她,她一松手,然后喊一声:“啊——”语气不乏往常那种调皮的意味,但脸上却是皱眉闭目的痛苦表情,这种怪诞的结合愈发令人断肠。
第十三章艰难的诀别(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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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肿瘤堵塞,进食越来越困难。连日来,只是用吸管往她嘴里滴一点儿汤水,藉以维持生命。服药当然已不可能,而一般的止痛药也已止不住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剧烈的疼痛,也许是到动用那几支度冷丁的时候了。
“我们还是找人帮忙吧。”
“这个忙谁也不好帮,还是自己解放自己吧。”
“我们都没有打针的经验,我怕打不好。”
“总有一个第一回。现在我练练,以后你生病时没准还用得上呢。”
“我不放心你,我心细,还是让我来吧。”
“光心细有什么用?还需要胆大和灵巧。你那么优柔寡断,那么笨拙。”
“这倒是。你可要小心一些。”
“到时候你最好回避。你不在旁边,事情就好办得多。”
“你也别太小看我了,我能经受住,说不定还可以做你的助手呢。”
这天深夜,在一次剧痛即将爆发之时,她给妞妞打了第一针。打完针,妞妞使劲朝她怀里钻。她把妞妞放到床上,给她穿衣,妞妞又站起来扑向她。她禁不住流泪了。
但止痛的效果是明显的,妞妞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早晨,全家人围在她身边,她逐渐醒来。
“谁?——小心肝。”这是她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不久,药效过去,她又开始疼痛,不停地哭喊:“找妈妈,快去!赶紧去!”又喊:“到哪儿去啦?去哪儿啦?在哪儿?”变换着句法表达同一个意思。她仿佛知道妈妈能给她止痛。妈妈赶来,又给她打了一针。
珍珍要下楼,她听见妈妈对珍珍说:“顺便把晚报拿来。”就跟着喊:“拿来,拿来!”妈妈问:“拿来什么呀?”她答:“报纸。”
药性发生作用,她睡着了,小手始终举着珍珍拿给她的那张晚报。这可怜的小生命,病得奄奄一息,还留恋着世上的一张纸片。
你们着什么急呀,背着我又弄来十盒度冷丁,一共一百支,一次全注射进了妞妞的小身体里。你们瞒不了我,你们那鬼鬼祟祟的神色已经暴露了一切。你们怕我发现,把用毕的小玻璃瓶都扔进了那条小河里,我嗅到了从那个方向飘来的刺鼻的药味。可是你们再一次失败了,妞妞只死过去了五个小时。正当你们以为她这次必死无疑,准备料理后事时,她轻轻地说了声:“爸爸。”又醒来了。我早就告诉过你们:妞妞不想走。
可是你们是铁了心了,一不做,二不休,立刻打电话,查医书,要寻找新的万无一失的药物。尽管你们把嗓音压得很低,我还是听见了,你们在说着什么苯巴比妥。没用,全都没用。既然我知道妞妞不想走,你们就别想再下手。
八
妞妞在睡梦中笑了又笑。她的嘴角微微颤动,笑得很艰难,时常酷似抽泣状,但的确在笑。她梦见了什么?
那个穿黑衣的高大男子举着针管进来了,身后依然跟着穿白衣的雨儿。他们小声商量了一会儿。雨儿接过针管,开始注射。妞妞没有完全醒,她蹶着屁股,不停地哭喊:“好了——噢?好了——噢?”像在商量,又像在求饶。
雨儿拔出针头,妞妞喊:“找爸爸。”我迷迷糊糊地站起来,抱起她。她说:“跳跳舞。”我的耳旁响起摇篮曲,不由自主地随乐曲荡漾起来。我发现我是在一间宽敞的白色房间里,屋里排着一只只精致的小摇篮,一律罩着白纱。原来这就是妞妞降生的那所医院的育婴室,真漂亮呵,我还从来没有进来过呢。我在摇篮之间的空地上舞蹈着,妞妞在我怀里,小手插在我的腋下,轻轻抠弄我的身体。我知道我不能停止舞蹈,否则妞妞就会死去,于是越来越狂热地跳着。可是妞妞抠弄我的的动作越来越迟缓,终于停住了。我也停下来,低头看,发现怀里已经没有妞妞。一阵风吹开窗户,掀开墙角那只摇篮的白纱罩,妞妞的小尸体躺在里面,苍白透明如同一具小蜡人。
音乐仍在响着,但摇篮曲已经换成安魂曲。
墙角那只摇篮离我最远,中间还隔着许多只摇篮,它们的白纱罩遮得严严实实的,纹丝不动。我越过这些摇篮,朝妞妞的摇篮跑去。在我快要到达的时候,摇篮忽然升悠起来,向窗户的方向飘荡。我猛扑上去,一把抓住摇篮。这时我发现我仍在自己的家里,妞妞也仍在我的怀里,她已经睡着了,呼吸十分微弱。
走廊里的电话铃毫无必要地响了,我把妞妞放到床上,毫无必要地去接。返回时,却找不到屋门了,原来是屋门的地方已被厚厚的墙壁代替。我一头朝这墙壁撞去,墙塌了,我撞在雨儿身上。她使劲挡住我,大声哭喊:“你出去!你出去!”我把她推开,冲到床边。妞妞仰躺着,已经停止呼吸。
雨儿扒在妞妞身上恸哭:“我干吗要生她呀,干吗要生她呀……”
我从她身下夺出妞妞,抱着这小尸体冲向阳台,纵身跳入窗外的暗夜中。
一片寂静,没有安魂曲。
九
我把那些度冷丁锁进柜子里,自己把着钥匙。只在妞妞剧痛发作时,我才开锁拿出一支,让雨儿注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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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听你的。”雨儿泪光闪闪。
一次注射时,她不小心把妞妞的屁股扎出了血,伤心地哭了。她竟然觉得这个小过失比妞妞正在死去的事实更为严重。
第十三章艰难的诀别(6)
又一次醒来时,我发现妞妞说话已经极为艰难,她的头脑仍然清醒,但已经力不从心。
“要WA……要WAWA。”她低声说。我知道她想说要爸爸妈妈,但这两个音都发不出来了。
我抱她到琴房,她说:“弹——”就是发不出“琴”这个音。我弹一个曲子,问她是什么,她动一动嘴唇,算是回答。我赶紧说:“妞妞真聪明,是《找朋友》。”抱她到各个房间,问她是哪里,她也都动一动嘴唇,说不出话来。
一次次发作,一次次注射,药力递减,对机体的破坏却在积累。与此同时,肿瘤仍在发展,终于堵塞住食道,无法再进任何饮食。妞妞逐渐进入了衰竭状态。
每回她深睡过去之后,我总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数着她的脉搏和呼吸。“妞妞,去吧,去吧……”我对她轻轻耳语,希望她听见我的叮咛,安心离去。可是,看到她终于慢慢醒来,我又如释重负,大舒一口气。
现在,人人都在等待那个注定的结局,心中交织着冷静、焦虑、期待和恐惧。惟独妞妞没有等待,她只是昏睡和疼痛,忍受着疾病和药物的双重消耗。然而,那个结局却正是她的、惟独属于她而不属于任何别人的结局。
结局终于到来了。
妞妞已经两天没有醒来。她睡在小床上,身子缩得很小,面色苍白,呼吸微弱。我和雨儿昼夜守在小床边,不时摸摸她的小手。小手仍是温热的。她睡得很沉,似乎不再被疼痛搅扰,她那衰竭的身体已经无力感受疼痛了。
屋里静极了,只有街上不时传来的汽车声打破这寂静。窗户遮着帘子,光线幽暗。人人踮着脚走路,仿佛怕惊醒正在沉入永恒睡眠的小生命。其实她是不会被惊醒的了。毋宁说,人人都意识到了死神已经来临,此刻它是这间屋子的唯一主人,而一切活着的人反而成了理应消声匿迹的影子。
时近黄昏,妞妞忽然动了动嘴唇,我和雨儿同时听见她用极轻微的声音说:“开开……”
没错,她想说“开开音乐”。我去打开音响,把音量调到最低限度,屋里回响起摇篮曲的旋律。
妞妞突然伸出手,紧紧抓住挨近她的雨儿的手腕,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她的手松弛了,全身猛烈抽搐了一下,停止了呼吸。
汽车毫无必要地向医院飞驰。妞妞在我的怀里,她的小脑袋无力地垂到了一侧。
妞妞死于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七日下午五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