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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桑始终没有下山,但因为有太多时间可以去看去思考,所以她渐渐掌握了这个世界上的很多规则,比如光是暖的,夜是冷的,这种规则很没有意思。
有的规则更加令人心酸。
镇子里除了喜事放鞭炮,丧事也会放鞭炮,桑桑站在山上,看着小镇里那些小孩渐渐老去,变得多病,然后死亡,伴着鞭炮消失无踪。
鞭炮的灰烬,被风卷起,从小镇外的坟田里飘起,绕着山峦不停向前,直至逐渐淡去,桑桑注意到每次风都从一个地方来,那些灰烟飘行的方向都完全一模一样,好像有个箭头指挥着,永远向着前方。
她明白了这是时间的规则。
时间一路向前,谁都无法停止。
……
……
桑桑还在山上。
有樵夫上山砍柴,有孩子上山放羊,无数年来,有很多人从树旁走过,却没有人能够看见她,树下甚至拴过祖孙三代的黄牛,却没有任何物体能够接触到她。
她在这个世界里是真实存在的,除了不能与这个世界相互影响之外,她依然受到这个世界规则的束缚,所以她会累会倦会冷会热。
当然也有些规则无法束缚她——她从来没有吃过东西,但从来也没有饿过。
她想起了宁缺曾经对她讲过的烂柯寺的传说——那个叫王质的樵夫,就是吃了一个馒头,所以在树下棋盘旁度过百年,却没有饥饿过。
桑桑没有吃馒头,但她刚才吃了一颗青梨。
然后她明白了一些什么,走到崖边,跳了下去。
第七十五章 棋枰之间说黑白
这个世界没有南柯一梦,只有烂柯百年。
桑桑记起了那个传说,也就明白自己大概遭遇到和那名樵夫相同的事情,只不过那名樵夫是在现实的世界里虚度百年,而她则是离开了现实的世界,来到了这里。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不是真实的,是梦境还是某位大能力者营造的精神幻境,但既然知道了事情的片段真相,便足够她推导出来更多的东西。
正如宁缺说过的那样,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儿,只不过习惯了站在宁缺身后,懒得动脑筋,什么事情都让宁缺去想。这一次她懒的时间稍微长了些,直到确认宁缺不会来找自己,或者说找不到自己,才开始思考。
思考的结果是,她还在棋局之中,只不过这一次她的对手不是歧山大师,而是世界本身的规则,她需要做的事情,便是战胜这些规则。
规则是世界构成的基础,世界之所以能够存在,人之所以能够活着,正是因为有了这些规则,在规则之中战胜规则,怎样看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但桑桑认为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就算不能战胜这个世界的规则,也应该能够找到两个世界相通之处,也就是两个世界规则的矛盾之处,然后利用这种矛盾,找到破解这个世界的规则,或者是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
小镇上的很多人死了,丧事的鞭炮响过很多次,她还活着,甚至没有长大,这个世界与真实世界的时间流逝速度明显不同,应该与烂柯寺的传说刚好相反,同时证明作用在她身上的时间规则,依然是棋盘外的世界。
棋盘世界的物理规则与真实世界的时间规则,同时作用在她身上,那么她便是两个世界规则的联结处,她本人也就是矛盾之所在。
那么如果她在这个世界里死去,便能摆脱这个世界其余规则的束缚,循着真实世界的时间规则,回到棋盘外,然后醒过来。
于是她走到崖畔,跳了下去。
然后她重重地摔到了崖下,浑身骨碎,痛楚无比,眼前一黑……
然后她重新出现在崖上,还是站在那棵树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桑桑的神情有些惘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如果这局棋,真如她推导的那般在进行,那么她的选择应该是正确的,可为什么自己没有办法死去?没有办法在这个世界里消失?
她在树下呆呆站了会儿,然后解下自己的腰带,系到了树上。
颈子有些痛。
下一刻,她站在树下,怔怔看着重新回到自己腰上的衣带,心想应该选别的方法。
离树不远的地方,有片湖。
湖水也能淹死人。
湖水没能淹死她。
……
……
在此后的几天里,桑桑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死法,但都未能如愿,她依然站在这座山里。除了记忆里的那些恐惧和疼痛之外,找不到任何曾经死过的迹象。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死亡是通往永恒的唯一途径,永恒是超出时间之上的最高规则,既然自己连时间规则都无法打破,为什么能够打破最高规则?
沉默思考的时候,她忘记了一件事情。
死亡的最高规则被打破了,意味着这个世界的所有规则都将随之松动起来,然后步向崩溃的边缘。渐渐地,光线开始变冷,黑夜开始变暖,树下争夺蜜汁的两窝蚂蚁,隐隐约约间,绕着石头走,还能比敌人更早一步抵达蜜汁。
时间开始减缓,小镇的人类苍老的速度变慢,好些年都没有听到丧事的鞭炮,但没有人对此表示高兴,反而格外恐惧,喜事的鞭炮也渐渐变得极少,直至完全没有,溪上的水车早就停止了转动,农田变得荒芜。
整个世界都混乱了,然后向着寂灭里去。
这也正是为什么无论真实的世界,还是棋盘内的世界,除了永恒本身,不会允许任何永恒的存在,因为这会让整个世界毁灭。
这个世界的规则,终于注意到了山上的桑桑。
世界震动不安,田野翻滚,大海沸腾,大山倾覆。
桑桑身下的山剧震而散,把她震飞到了空中。
无数规则化成的光团,向着这边的天空飞了过来,光明大作。
这些光团里蕴着乳白色的光辉,没有任何温度,看上去就像是冰冷的白色棋子。
桑桑悬浮在空中,惘然看着那些光明的棋子。
她就像一颗孤伶伶的黑色棋子。
下一刻便会被光明吞噬。
……
……
瓦山近暮。
红暖的暮光,照耀着佛祖石像的脸庞,显得格外庄严。
佛祖俯视着人世间的一切痛苦,仿佛也痛苦了起来。
他想要皱眉。
然而他的眉是工匠在巨石间镌刻出的线条,坚若钢铁。
于是他的眉心出现了一道极细的裂纹。
……
……
佛祖阴影中的洞庐内。
棋枰旁的桑桑忽然皱了皱眉,似乎有些痛苦。
宁缺心情骤紧,右手微微一颤。
片刻后,桑桑脸上的痛苦神情消失,回复平静。
宁缺松了一口气。
然后桑桑再次皱眉。
她再次平静。
如是重复数次。
忽然间,桑桑的脸色骤然变得极为苍白,眉尖紧紧地皱在一起,瘦弱的身体剧烈颤抖,显得非常痛苦,甚至让人能够感受到她在睡梦里的恐惧。
宁缺的心情一直处于极度紧张之中,早已到了忍耐的上限,此时看着桑桑有异状,他想也未想,拔出身后的朴刀,向着棋盘猛地砍了下去!
歧山大师说这是佛祖留下的棋盘,那么必然非常珍贵。
但在这种时刻,莫说是佛祖留下的棋盘,就算是佛祖本人出现在身前,宁缺也会一刀砍将过去。佛挡杀佛,对他来说不是说说而已。
当然,宁缺也很清楚,佛祖留下的棋盘,不可能很简单便被摧毁,先前紧张等待的过程中,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所以他把体内所有的浩然气,全部通过这一刀轰了出去,混着昊天神辉,走的是柳白的大河剑诀。
这是他能砍出的最强的一刀。
烟尘大作,光辉点点。
朴刀被棋盘震回。
棋盘安然无事。
桑桑没有醒来。
宁缺却握着刀……睡着了。
歧山大师的脸色愈发憔悴,叹息说道:“真是一对痴儿。”
……
……
毁灭之前的世界一片混乱,幸存下来的人类终于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驾着自家的马车或是抢了别人的马车,开始逃亡。
他们不知道要逃到哪里去,才能避开从天上落下的洪水,从湖里生出的高峰,度过炽热的夜晚和寒冷的白昼,只是盲目而慌乱地逃着。
在某个路口,逃亡的人群被迫停了下来。
有一辆黑色的马车,横在那个路口前,撞翻了好几辆马车,让本来就极为混乱的路口变得更加混乱,堵得任何人都无法移动。
黑色马车堵在这里,想往南边逃的人无法南去,想往西边逃的人无法西去,在末世里想要寻求最后疯狂的男人,无法抓到街道对面那个衣衫不整的少女,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的少年,看见自己的初恋却无法拥抱。
末世的人们愤怒地呼喊着,痛骂着,有人拾起泥块向那辆黑色马车砸去,然而黑色马车上那名年轻人,似乎根本听不到这些声音,任由那些泥块砸中自己的身体,然后震成碎片,他依然抬头看着天空发呆。
天上有很多白色的光团,他不知道那些光团代表着什么,但能感觉到里面蕴藏着恐怖的能量,甚至猜到那些光团将要做些什么。
黑色马车上的年轻人是宁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的这个世界,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够带着大黑马和马车一道来到这里,不过想到自己可以在这个世界里找到桑桑,他觉得自己很幸运。
在混乱的末世里寻找一个人,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宁缺寻找桑桑已经找了很长时间,却一直没有找到,直到今天他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天。
他对大黑马喊了一声。
大黑马长嘶一声,四蹄奋起,带动着钢铁铸成的车厢,碾压过身前的马车和人群,带着一路碎屑和血肉,在逃亡的人潮中破开一条血路。
黑色马车向着那些光团追去。
几天后,黑色马车来到了桑桑的身下。
宁缺抬头望向空中的桑桑。
无数的光线,正从桑桑透明的身体里穿过。
那些光线没有温度,然而太多太密,以至于光线之间都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摩擦。
光线的速度很快,相互之间的摩擦很可怕,能够产生恐怖的高温。
桑桑的身体已经开始燃烧,光明无比。
宁缺喊道:“桑桑!”
桑桑仿佛没有听到,没有低头望向地面。
宁缺又喊道:“桑桑!”
桑桑这一次听到了,望向他,哭着说道:“我不知道怎么了。”
宁缺说道:“不要怕,到我这里来。”
桑桑摇了摇头,看着四周的光明,说道:“你会死的。”
宁缺说道:“我说过你死了,我也会死,那不如一起死。”
桑桑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于是落了下来。
那些洁白的光团,随着她的身形,向着大地落下。
宁缺取出大黑伞,递给桑桑。
桑桑撑开大黑伞,仿佛撑开了一片夜色。
夜色把她和宁缺,还有黑色马车都罩了进去。
这个世界的规则,再也找不到他们。
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
……
宁缺和桑桑同时醒来。
他们发现自己还在瓦山。
洞庐外,棋盘边。
棋盘上只落了两颗棋子。
一黑,一白。
第七十六章 有求必应
棋盘旁安静无比,歧山大师静静看着桑桑,消瘦的脸上流露出极为复杂的神情,有看到真相后的震惊,甚至还有隐隐的恐惧,最终却尽数变作惘然。
宁缺这时候正在紧张地察看桑桑身体的状况,没有注意到大师异样的神情,不然可能会发现一些什么,然后他听到了大师的一声叹息。
他有些紧张地抬起头来,此时歧山大师脸上的神情已经回复正常,露出慈爱的微笑,似乎从某种大恐怖当中解脱出来,满足